入夏后的第一場雷陣雨剛過,盛府的芭蕉葉上還掛著水珠,蘇棠正陪著老太太在暖閣里翻檢舊物。樟木箱子里壓著卷泛黃的宣紙,老太太撫著邊角嘆道:“這是你外祖父當(dāng)年收藏的吳道子《牧牛圖》,可惜前幾年遭了潮,邊角有些破損,找了幾個裱糊匠都不敢動。”
蘇棠展開畫卷,墨色的牛群在溪畔飲水,筆觸蒼勁卻帶著靈動,確有吳帶當(dāng)風(fēng)的神韻。她指尖劃過左下角那方模糊的印章,忽然想起前日在書市見到幅仿作,筆法雖像,墨色卻少了幾分古意——那仿作的主人,正是二房那位自詡風(fēng)雅的表兄周硯。
“姑娘,周表少爺差人送了帖子來?!贝禾遗踔鴤€竹編書篋進(jìn)來,里面除了帖子,還放著卷新裱的字畫,“說是得了幅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殘卷,請您去府里賞玩,順便請教些題跋的講究。”
蘇棠展開帖子,周硯那筆故作遒勁的字跡歪歪扭扭,末尾特意標(biāo)了“特邀書畫同好共鑒”。她望著那卷露出邊角的字畫,墨色鮮亮得不像古物,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周硯定是聽說老太太要將外祖父的藏畫分些給孫輩,想借著賞畫的由頭,用仿作換走真跡。
“回話的人呢?”蘇棠將帖子卷起來,“告訴表少爺,我明日準(zhǔn)時到。對了,把我那本《宣和畫譜》帶上,正好請教他幾個疑問?!?/p>
春桃剛走,蘇棠便去了書房。她從書柜最底層翻出個錦盒,里面躺著半枚斷裂的玉印——這是外祖父當(dāng)年特意刻的防偽印,另一半在母親陪嫁的紫檀匣里。她又取了卷仿吳道子的贗品,是去年特意請畫師按真跡臨摹的,連那方模糊的印章都仿得分毫不差,只是在右下角用極細(xì)的針點(diǎn)了個小記號。
次日午后,周府的“聽雨軒”里已是人聲嘈雜。周硯穿著件月白長衫,手里把玩著支玉筆,見蘇棠進(jìn)來便笑著迎上來:“表妹可算來了,快瞧瞧我這寶貝?!?/p>
紫檀畫案上鋪著層天青色錦緞,那卷《富春山居圖》殘卷正攤在中央。蘇棠湊近細(xì)看,遠(yuǎn)山用的是新研的石綠,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光澤,連裝裱的綾子都是今年新出的花樣。她故作驚嘆地?fù)嵴疲骸肮皇呛卯?,墨色層次分明,比我見過的拓本還精妙。”
周硯得意地捋著袖子:“那是自然,我可是托了三進(jìn)當(dāng)鋪才換來的。對了,聽聞老太太那里有幅吳道子的真跡?不如帶來讓大家開開眼?”
“不過是幅殘卷,哪敢在表兄的珍品面前獻(xiàn)丑?!碧K棠說著打開書篋,取出那卷仿作,“我倒帶了幅家藏的仿品,想請表兄指點(diǎn)一二?!?/p>
周硯的目光立刻黏在畫上,見那筆觸與傳聞中的《牧牛圖》一般無二,眼底閃過一絲貪婪。他假意端詳著,手指卻在畫軸上反復(fù)摩挲:“這仿品倒有幾分意思,不如借我臨摹幾日?”
“表兄喜歡便好?!碧K棠故作大方地將畫推過去,眼尾瞥見周硯的書童正悄悄將那卷“富春山居圖”往畫筒里塞——看來是想趁眾人賞畫時,偷偷調(diào)換畫軸。
席間眾人圍著假畫品評,周硯頻頻勸酒,蘇棠只推說近日咳嗽,淺嘗輒止。她注意到周硯總往她帶來的書篋瞟,那里除了《宣和畫譜》,還放著個空畫筒,看著與裝真跡的一模一樣。
酒過三巡,周硯忽然起身:“我去取方才新得的朱砂,給表妹的仿作題個跋?!彼吆螅瑫哺肆顺鋈?。蘇棠望著那扇虛掩的門,聽見后院傳來輕微的撕紙聲——定是周硯在撕毀仿作的包裝,好讓調(diào)換更自然些。
她不動聲色地將書篋里的空畫筒換成裝真跡的,又從袖中摸出枚小巧的銀錐,在仿作的卷軸上輕輕劃了道細(xì)痕。這時周硯回來了,手里捧著方朱砂硯,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讓表妹久等了?!?/p>
“表兄的朱砂倒是好品相?!碧K棠忽然指著他身后的畫筒,“方才見表兄的《富春山居圖》收在里面,不如再展一次?我還沒看夠呢。”
周硯的臉色微變,卻只能讓書童打開畫筒。里面躺著的,卻是蘇棠帶來的那卷仿作。眾人頓時議論起來,有懂行的指著畫軸上的細(xì)痕:“這不是周少爺方才說的吳道子仿品嗎?怎么換了包裝?”
“這……”周硯張口結(jié)舌,忽見蘇棠從書篋里取出真跡,正用銀錐輕刮右下角的記號。
“表兄怕是拿錯了吧?”蘇棠將真跡展開,露出那半枚斷裂的玉印,“我這仿作有記號,可真跡的印章,卻與外祖父的收藏冊上記的分毫不差呢?!?/p>
周硯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想搶回畫軸,卻被眾人攔住。有位老畫師指著《富春山居圖》的殘卷笑道:“這石綠是去年才出的新礦料,黃公望那會兒可沒有呢?!?/p>
眾人哄堂大笑,周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蘇棠淺笑著將真跡收起:“表兄的心意我領(lǐng)了,只是這字畫真假,原該憑眼力分辨,可不是靠偷梁換柱的。”
回程的馬車上,春桃忍不住問:“姑娘何時換了畫筒?我竟沒瞧見?!?/p>
蘇棠望著窗外掠過的垂柳,指尖轉(zhuǎn)著那枚銀錐:“他想拿假畫換真跡,就得想到,我早備好了讓他自曝其短的法子。”雨聲又淅淅瀝瀝地落起來,打在車窗上,像是在為這場真假較量,敲起了落幕的鼓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