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并蒂蓮劫

京城煙柳巷的「凝錦閣」飄著雪青緞子香。十六歲的魏瓔珞伏在雕花窗前，指尖捏著鵝黃繡線，正在素絹上勾勒并蒂蓮第三片花瓣。春日的陽光透過糊著米紙的窗欞，在她腕間鍍上一層暖金，忽聞木樓梯傳來「吱呀」輕響，像極了姐姐魏瓔寧往日下樓時的腳步聲。

「瓔珞，你看這匹新到的『天水碧』蜀錦?！?/p>

熟悉的聲音讓魏瓔珞指尖一顫，抬頭便見姐姐抱著錦緞推門而入，月白裙角沾著巷口老梨樹上新落的花瓣，發(fā)間銀步搖隨動作輕晃，在門框上投下細碎的銀光。那是母親臨終前留給姐姐的陪嫁，曾映著燭光在深夜的繡房里晃出溫柔的弧光。

「配你的『纏枝蓮』針法，準能讓張閣老夫人破費百兩黃金?！弓媽帉㈠\緞鋪在楠木繡架上，腕間銀鐲與繡架相撞，發(fā)出清越聲響。她生得面如滿月，眼尾微挑處總含著三分笑意，偏那雙手靈慧異常，能在半幅素絹上繡出晨露未晞的芍藥，連紫禁城司服局的掌事嬤嬤都曾托人傳話，說「凝錦閣的并蒂蓮雙姝，該到御前露露鋒芒」。

魏瓔珞放下繡針，伸手替姐姐拂去肩頭落英：「姐姐總夸我，前日你繡的《瑞鶴圖》被李尚書家買走，差人送了整整兩匣子和田玉料呢?！乖捯粑绰?，臨街的木門「咣當」推開，父親魏承業(yè)挾著一身寒氣進來，玄色大氅下擺還沾著未化的春雪，腰間那枚內(nèi)庫銀鑰匙隨動作輕晃——自祖父起，這枚刻著「魏記」的銀鑰匙便是魏家為宮廷供奉繡品的憑證。

「宮里傳了話，」魏承業(yè)解下大氅掛在屏風上，聲音里帶著幾分憂慮，「今歲的端陽賀禮，著令瓔寧繡一幅《百子千孫圖》，五日后送進宮去?！?/p>

瓔寧手中的繡繃猛地一顫，繡針「噗」地刺破指尖，在錦緞上暈開一點血珠。魏瓔珞忙掏出手帕替她按住，卻觸到姐姐掌心冰涼的冷汗。三年前母親懷著她入宮送繡品，回來后便一病不起，臨終前攥著瓔寧的手說「紅墻里的風，能吹折人脊梁」，這句話像顆埋在心底的種子，每逢提及入宮便生根發(fā)芽。

「我隨父親去。」瓔寧垂眸替魏瓔珞理了理額前碎發(fā)，銀鐲在繡繃上投下淡影，「瓔珞在家守著鋪子，待我回來，給你帶宮里頭新出的糖蒸酥酪，聽說上面還撒著北境進貢的葡萄干。」

五日后，魏瓔珞站在繡鋪門口，目送姐姐的馬車消失在煙柳巷盡頭。瓔寧穿了件茜色比甲，外搭父親新做的織金披風，可她總覺得姐姐的背影比往日單薄許多，像極了去年冬日被雪壓折的竹枝，風一吹便要折斷。

這一等，便是漫長的半月。

清明前一日，暮色四合時，魏家大門被拍得山響。魏瓔珞掀開棉門簾，只見兩個身著青布短打的差役架著個人踉蹌而入，那人鬢發(fā)散亂，繡鞋丟了一只，露出的腳踝上青腫遍布——正是姐姐瓔寧。

「她在神武門暈倒，被巡城御史撞見?！共钜蹃G下句話便匆匆離去，身影消失在漸濃的夜色中。魏瓔珞撲過去抱住姐姐，觸到她額頭時驚得渾身發(fā)冷：滾燙的肌膚下，竟透著異樣的冰涼，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人偶。瓔寧勉強睜開眼，唇瓣動了動，卻只咳出幾點血沫，指尖緊緊攥著塊碎帛，上面隱約可見用金線繡著的「瓔」字——那是她去年給姐姐繡的帕子邊角紋樣。

「找父親……」瓔寧的聲音細如游絲，忽然瞥見墻上掛著的《并蒂蓮圖》，眼中閃過驚恐，瞳孔劇烈收縮，「別讓瓔珞……碰宮里的繡活……」話未說完，便暈死過去，頭無力地靠在魏瓔珞肩上。

魏承業(yè)回來時已是子時。他盯著瓔寧腕間交錯的淤痕，像是被人用粗繩反復勒過，良久未發(fā)一言，突然轉(zhuǎn)身打開墻角的樟木箱，翻出一疊泛黃的賬本。魏瓔珞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記錄著宮廷繡品的賬冊里，許多條目都被朱砂圈住，其中一條寫著「嘉靖二十三年，《百子圖》，賞銀二百兩」，卻在「賞」字上重重畫了個叉，墨跡透過紙背，像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當年你母親……」父親指尖摩挲著賬本，聲音沙啞得像是摻了沙礫，「她繡的《百子圖》被呈給皇后，可沒過三日，便傳出皇子夭折的消息。宮里說她繡了『不祥之兆』，要拿她問罪，我拼了命才保下她的命……」

話音未落，里間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魏瓔珞沖進去時，正見瓔寧將茶盞砸在地上，素來溫柔的眼睛里滿是惶惑，像受驚的小鹿：「他們說……說孩子的胎衣被縫在繡布里……阿爹，我真的沒繡……」她忽然抓住魏瓔珞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對方掌心，力氣大得驚人，「瓔珞，你記得母親臨終前說的話嗎？紅墻里的人……會吃人的……」

魏瓔珞渾身血液仿佛凝固。她看見姐姐頸間露出半塊暗紅色的指痕，形狀清晰得可怕，像是有人用盡全力掐住那里。窗外突然刮起狂風，將墻上的《并蒂蓮圖》卷落在地，兩朵并蒂蓮的花蕊處，不知何時被人用墨汁涂成了暗紅色，像是被人潑了血上去。

次日清晨，瓔寧開始說胡話。她抓著魏瓔珞的手，忽而說「看見穿黃衣的人在笑，笑得眼睛都紅了」，忽而又喊「別把我埋在琉璃瓦下，那里好冷……」魏承業(yè)請遍了京城名醫(yī)，卻無人能診斷她的病癥，只說「心有執(zhí)念，藥石難醫(yī)」。

清明那日，柳絮紛飛似雪。瓔寧忽然清醒過來，她要魏瓔珞扶她到窗前，望著遠處紫禁城的飛檐，那里正有鴿群掠過，翅膀拍出細碎的響聲?！腑嬬螅顾穆曇糨p得像一片羽毛，「若我死了，你便把我的繡針埋在院角海棠樹下……別讓它們再沾宮里的血?！?/p>

未及黃昏，瓔寧便咽了氣。魏瓔珞替她凈面時，發(fā)現(xiàn)姐姐舌下竟有一枚銀戒，戒面上刻著極小的「寧」字——正是三年前母親臨終前留給姐姐的陪嫁，戒環(huán)內(nèi)側還刻著半朵并蒂蓮，那是她們姐妹的暗號。

料理完后事，魏承業(yè)忽然將魏瓔珞叫到書房。他捧出個檀木匣，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二支金尾繡針，針尖還沾著些許絲線：「你姐姐臨終前托人帶話，說這些針是她用攢下的月例換的，讓你留著做嫁妝。她說，若以后不想繡了，就用這些針換些銀子，尋個好人家……」

陽光透過窗欞，在針尖上折射出細碎光芒，魏瓔珞忽然想起姐姐入宮前那晚，曾在燈下替她改繡裙。燭光將兩人影子投在墻上，她靠在姐姐肩頭打盹，恍惚看見墻上的影子像兩株并蒂而生的蓮，根須纏繞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三日后，魏瓔珞抱著姐姐的繡繃來到神武門。她遞上「凝錦閣」的腰牌，對守門侍衛(wèi)說：「我是魏瓔寧的妹妹，特來替她完成未竟的繡活?！故绦l(wèi)打量她素白衣衫，正要呵斥，忽見她解開外衫，露出里面繡著并蒂蓮的抹胸——那是姐姐生前最得意的配色，用三十種不同深淺的紅色絲線繡成，遠看像團燃燒的火焰。

「司服局正缺人手?！故绦l(wèi)揮了揮手，語氣里多了幾分敬重。魏瓔珞跨過宮門時，聽見身后有人私語：「這丫頭眉眼倒像極了去年那個……」話音未落便被打斷，只剩下模糊的幾個字。

穿過層層紅墻，魏瓔珞被領到司服局偏殿。掌事嬤嬤上下打量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檀木匣上：「聽說你會『雙面繡』？」

魏瓔珞不答話，取出姐姐的金尾針，在素絹上輕輕一挑，半朵并蒂蓮赫然呈現(xiàn)，正面是嫣紅花瓣，層層疊疊如朝霞初綻，背面竟透出雪青底色，像是被月光浸染過的湖面——正是瓔寧獨創(chuàng)的「陰陽繡」技法，一正一反，暗藏玄機。

「好個并蒂蓮雙姝?！箣邒呓舆^繡繃時，袖口滑落一角帕子，魏瓔珞目光一凝：那帕角繡著的瑞鶴紋樣，竟與姐姐臨終前攥著的碎帛一模一樣，連鶴喙微抬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這帕子……」她剛要開口，忽聞殿外傳來環(huán)佩聲響，如金玉相撞。眾人連忙跪下，魏瓔珞從縫隙中看見，一位華服女子在宮女簇擁下走過，鬢邊金步搖隨步伐輕晃，墜著的東珠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光。那女子身著明黃翟衣，繡著十二章紋，正是傳聞中圣寵正隆的賢妃娘娘。

「賢妃娘娘的寢殿缺幅《瑞鶴圖》，」嬤嬤低聲道，「你且用心繡，若得了賞賜，也算替你姐姐積德了?！?/p>

魏瓔珞捏緊繡針，只覺掌心刺痛。姐姐臨終前的胡話突然在耳邊響起：「穿黃衣的人在笑……」她這才想起，賢妃所穿的翟衣，正是只有皇室成員才能用的明黃色，而姐姐提到的「黃衣人」，難道指的就是賢妃？

夜深人靜時，魏瓔珞摸出姐姐的銀戒，就著燭火細看。忽然發(fā)現(xiàn)戒面內(nèi)側刻著極小的字跡，她屏住呼吸湊近，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刻著：「百子圖里藏……胎衣……賢妃……」字跡深淺不一，像是臨終前倉促刻下的。

窗外，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姐姐咽氣那日的眼神，冰冷而堅定。魏瓔珞將銀戒緊緊攥在手心，金尾繡針在繡繃上投下細長影子，宛如一柄即將出鞘的刀，刀刃上閃著寒芒。

她知道，從跨進這道紅墻開始，她便不再是煙柳巷里繡并蒂蓮的小姑娘了。

這一針下去，要繡的不是瑞鶴祥云，而是姐姐未說完的真相。

這一入宮，要尋的不是富貴榮華，而是深宮里被金線縫住的血與淚。

而她手中的繡針，終將成為刺破黑暗的利刃，讓那些藏在繡品里的秘密，見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