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下的第七天,沈昭寧終于拆掉了周小妹專用的藥爐。
爐膛里的灰燼還保持著最后的形狀,仿佛那個總愛偷吃蜜餞的小姑娘昨日還蹲在這里扇火。昭寧蹲下身,指尖輕觸冰冷的爐壁,突然被殘留的灰燙了似地縮回手——原來是她自己的手指在流血,方才捆藥時麻繩勒出的傷口又裂開了。
"沈大夫,周家小小姐今天..."藥童在門口探頭,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昭寧搖搖頭,將最后一包"養(yǎng)心湯"放進樟木箱。藥包上還系著周小妹最愛的鵝黃絲帶,只是再不會有人蹦跳著來取了。自從周父當眾揭開二十年前的舊事,指著她鼻子罵"沈家的毒藥害死我夫人"那日起,周燼就再沒讓妹妹踏進藥堂半步。
窗外傳來賣炭翁的吆喝聲,昭寧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急忙摸向袖袋里的帕子,卻帶出一把"百日歡"的藥丸,骨碌碌滾了滿地。這些本該是給周小妹配在湯藥里的,現(xiàn)在...
"砰!"
藥堂大門被猛地撞開,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呼嘯而入。昭寧抬頭,看見周燼逆光站在門口,白大褂下擺沾著刺目的血跡,金絲眼鏡上凝結(jié)的冰晶正在急速融化。
"為什么停藥?"
周燼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她面前,帶著手術(shù)室特有的血腥氣和寒意。他一把攥住她包扎麻繩的手腕,紗布瞬間洇出鮮紅。
昭寧疼得眼前發(fā)黑,卻看見他領(lǐng)口別著那枚懷表——缺失多年的齒輪已經(jīng)裝回去了,正隨著他急促的呼吸微微發(fā)顫。
"令尊沒告訴你嗎?"她試圖抽回手,腕骨在他掌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聲響,"沈家的藥,會害死周家人。"
這句話像刀劈開凝固的空氣。周燼的手驟然收緊,昭寧幾乎聽見自己骨骼的哀鳴。他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顯然多日未眠,嘴角卻扭曲出一個可怕的笑容:"那你為什么還要用'百日歡'?為什么這半個月還在配藥?"
昭寧的瞳孔猛地收縮。她藏在榻下的藥渣、深夜熬煮的湯藥、甚至今晨才封箱的"養(yǎng)心湯",他竟然全都...
"小妹咳血了。"周燼突然松開她,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和母親當年的癥狀一模一樣。"
藥碾里未研磨的"百日歡"突然散發(fā)出濃郁的苦香。昭寧望向窗外,發(fā)現(xiàn)今冬第一枝臘梅竟然開了,嫩黃的花瓣上落著薄雪,像極了周小妹第一次來診時簪在鬢邊的絹花。
"吱呀——"
令人牙酸的木材斷裂聲從頭頂傳來。昭寧還未抬頭,就被周燼猛地撲倒在地。沉重的藥柜轟然砸下,她聽見木料砸在血肉上的悶響,溫?zé)岬囊后w滴在她頸間——是周燼的血。
木屑紛飛中,月光透過倒塌的柜架,將藏在藥柜后墻上的秘密照得無所遁形:
斑駁的墻面上刻滿密密麻麻的"正"字,最新一行小字墨跡未干——"今日無春,唯燼可暖"。每個"正"的末筆都藏著個極小的"周"字,有些筆畫里還凝著暗紅,像未干的血淚。
"這些...到底是什么?"周燼的聲音在發(fā)抖。
昭寧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指縫溢出。她掙扎著去夠滾落的藥罐,卻被周燼扣住肩膀按回原地。月光下,他眼鏡的裂痕像道閃電劈在臉上。
"回答我!"
墻角的水漏滴滴答答走著。昭寧望著他染血的衣領(lǐng),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他也是這樣滿身血跡地抱著高熱的妹妹闖進藥堂。那時他跪在雪地里求她救人,而現(xiàn)在...
"是日子。"她終于開口,喉間涌上的血腥氣讓聲音支離破碎,"我們重逢的...每一天。"
周燼的瞳孔劇烈震顫。他忽然想起藥童說過"沈大夫每晚會刻一道痕",想起賬本上那些被血漬暈染的日期,想起無數(shù)次"偶遇"時她袖口散發(fā)的藥香——原來所有巧合,都是她精心計算的重逢。
"咔嗒"一聲輕響。
昭寧頸間的銀鎖鏈突然斷裂。她下意識去抓,卻摸到后心一片濕熱——倒塌的藥柜背面,一根生銹的鐵釘穿透了她的棉襖。周燼的手按在她背上,再抬起時已滿是鮮血。
"別動!"他撕開白大褂按在她傷口,布料瞬間被浸透。懷表從領(lǐng)口滑出,表蓋彈開的瞬間,昭寧看見里面嵌著張小像——正是十二年前她給那個滿身是血的小男孩包扎時,隨手畫的平安符。
急救車的鳴笛由遠及近。陷入黑暗前,昭寧聽見周燼在她耳邊嘶吼:"紅木箱的鑰匙在哪?說??!"
當夜,周燼在染血的青石板上發(fā)現(xiàn)半張被雪水浸透的處方箋:
"百日歡改良方:以心血為引,可續(xù)命一年。副作用:五感漸失,咯血而亡。"
而此刻,他白大褂口袋里——
除了那枚從昭寧頸間拽落的銀鎖,還有半粒沾血的桂花糖,糖紙上稚嫩的筆跡依稀可辨:
“給小哥哥,要長命百歲呀 昭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