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五分,顏書瑤的鋼筆在紙上暈開一片墨跡。她盯著那份被污染的預算表,耳邊回響著周明的話——"林董事長夫人下周要聽取項目中期匯報"。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她書桌上攤開的文件。顏書瑤起身拉上窗簾,手指碰到了書柜最上層的一個牛皮紙檔案袋?;覊m簌簌落下,她打了個噴嚏,這才想起這是父親半年前寄來的"重要文件",她一直沒拆。
雨點開始敲打窗戶時,顏書瑤拆開了檔案袋。里面是一沓股權證明和幾張泛黃的照片。最上面那張照片上,年輕的父親站在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身邊,背景是某個開業(yè)典禮。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鋼筆字寫著:"與林董合影,1995年秋"。
顏書瑤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林氏集團董事長林世雄?她父親怎么會認識這種商界巨頭?
她快速翻看其他文件,找到一份簽署于去年的投資協(xié)議復印件——林氏集團下屬的文創(chuàng)基金向"新視野文化"注資三百萬。而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赫然是她父親的名字。
電話撥通時,父親的聲音帶著被吵醒的惱怒:"瑤瑤?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嗎?"
"你和林世雄什么關系?"顏書瑤單刀直入。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窸窣的穿衣聲。"他是我大學室友,"父親的聲音突然清醒了許多,"后來我做生意失敗,他幫了一把。怎么突然問這個?"
"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父親嘆了口氣,"告訴你我靠老同學接濟?還是告訴你那些年我酗酒逃避時,是他在暗中支付你的學費?"
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顏書瑤握緊電話,指節(jié)泛白。她記憶中的黑暗歲月里,原來一直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支撐?而這個事實,父親竟隱瞞了十幾年。
"我需要你幫個忙。"她最終說,聲音比自己預想的平靜,"關于一個公益項目..."
掛斷電話后,顏書瑤站在窗前,看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父親答應安排她與林世雄見面,但警告她"林家水深"。這個模糊的警告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胃里。
她拿起手機,點開與程朗的聊天窗口。上次對話停留在今天下午——他發(fā)來一張救助站孩子們做的手工,她回了個"大拇指"表情。如此平淡的交流,卻讓顏書瑤指尖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打不出新消息。
最終她只發(fā)了一句:"明天采訪提前到9點,別遲到。"
程朗秒回:"遵命,長官!"附帶一個滑稽的敬禮表情。
顏書瑤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她放下手機,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無意識地用指尖摩挲著屏幕,仿佛那粗糙的觸感能傳遞某種慰藉。
第二天清晨,顏書瑤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二十分鐘。她端著兩杯咖啡站在雜志社門口,看著程朗那輛破舊的吉普車歪歪斜斜地停進車位。
"奇跡啊,顏編輯居然在等我?"程朗跳下車,眼睛亮得可疑,"還買了咖啡?"
顏書瑤把咖啡塞給他:"別多想,只是需要你清醒地回答問題。"她頓了頓,"你昨晚又熬夜了?"
程朗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明顯。他接過咖啡,手指不經(jīng)意擦過顏書瑤的指尖,觸感溫熱。"組織那邊有點狀況,"他輕描淡寫地說,"不過解決了。"
顏書瑤注意到他右手手腕上多了一道新鮮的擦傷,襯衫領口也皺巴巴的,像是穿著睡了一夜。但她沒多問,只是轉(zhuǎn)身走向會議室:"走吧,周明在等了。"
會議進行到一半時,程朗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臉色驟變,迅速按掉。五分鐘后,手機又震了。這次他直接關機,但手指微微發(fā)抖。
"需要處理急事?"顏書瑤問。
程朗搖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zhuǎn)回采訪提綱。但接下來的半小時里,他心不在焉,兩次答非所問。
會議結(jié)束后,顏書瑤攔住了準備匆匆離開的程朗:"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大不了的。"程朗試圖微笑,但嘴角的弧度很勉強,"就是...贊助方派人來查賬,發(fā)現(xiàn)我們把部分資金轉(zhuǎn)用于救助站改建。他們認為這偏離了協(xié)議約定的'文化傳播'范疇。"
顏書瑤瞇起眼睛:"多少錢?"
"二十萬。"程朗揉了揉太陽穴,"合同確實寫得很死,但那些老人需要安全的住所...我以為可以先斬后奏。"
"哪個贊助方這么斤斤計較?"
程朗猶豫了一下:"林氏文創(chuàng)基金。"
顏書瑤的咖啡杯停在半空。命運的巧合有時近乎諷刺——她昨晚剛發(fā)現(xiàn)的聯(lián)系,今天就成了程朗的危機。
"給我三天。"她說。
程朗困惑地看著她:"什么?"
"三天內(nèi)別接他們電話,也別簽任何文件。"顏書瑤拿出手機查看日程,"我認識...能說上話的人。"
程朗的表情從驚訝變成了然,最后定格在某種復雜的感動上。他伸手似乎想擁抱顏書瑤,又在半路改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真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就別說。"顏書瑤躲開他的目光,"周五下午有空嗎?我需要你陪我去個地方。"
周五的陽光異常熾烈。程朗按照顏書瑤發(fā)來的地址,來到城北一片廢棄工廠區(qū)。銹跡斑斑的鐵門半開著,里面?zhèn)鱽黼[約的音樂聲。
"這是..."
"流浪藝術家聚集地。"顏書瑤從陰影處走出來,今天她罕見地穿著牛仔褲和平底鞋,"我聽說這里有你要找的'城市靈魂'。"
程朗挑眉:"顏編輯居然會踏足這種'非法聚集場所'?"
"閉嘴,跟上。"顏書瑤轉(zhuǎn)身走進鐵門,但耳尖微微發(fā)紅。
廠區(qū)內(nèi)別有洞天。斑駁的墻面上爬滿色彩鮮艷的涂鴉,廢棄機床被改造成雕塑,角落里甚至有個用舊輪胎搭建的小型劇場。十幾個年輕人分散在各處,有的在作畫,有的在排練舞蹈。
程朗像孩子走進糖果店般睜大眼睛,快步走向最近的一面涂鴉墻。那是一個巨大的老人肖像,皺紋里藏著無數(shù)微小的人臉。
"這是老周!"他驚呼,"火車站附近修鞋的老周!"
"你認識?"顏書瑤驚訝地問。
"當然,我第三雙運動鞋就是他修的。"程朗興奮地指著畫中細節(jié),"看這里,他把每個顧客的故事都記在小本子上...天啊,這藝術家太懂他了!"
一個扎著臟辮的女孩走過來:"你們是來參觀的?"
程朗立刻和她攀談起來。顏書瑤站在一旁,看著這個平日嬉皮笑臉的男人突然變得專注而專業(yè),提出一個個尖銳卻切中要害的問題。女孩的眼神從警惕變?yōu)闅J佩,最后主動帶他們?nèi)ヒ娖渌囆g家。
三小時后,顏書瑤的筆記本已經(jīng)記滿八頁。她坐在一個倒扣的油漆桶上,看程朗幫一群舞者調(diào)整拍攝角度。陽光透過破碎的玻璃屋頂灑下來,在他發(fā)梢鍍上一層金邊。
"覺得怎么樣?"程朗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額頭上掛著汗珠。
顏書瑤合上筆記本:"粗糙但有力。技術上不成熟,但有...靈魂。"她斟酌著用詞,"和畫廊里那些精致但空洞的作品完全不同。"
程朗笑了:"哇哦,這簡直是最高評價了。"
"別得意。"顏書瑤站起身,"我只是陳述事實。不過..."她環(huán)顧四周,"這些人確實值得被記錄。他們的作品比許多所謂的'專業(yè)藝術家'更真誠。"
程朗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溫柔得出奇:"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聽你談論藝術。"
顏書瑤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多少話。她輕咳一聲:"該走了,晚上還有工作。"
"等等,有個地方你一定要看。"程朗抓住她的手腕,拉著她穿過幾個車間,來到一扇銹紅色的鐵門前,"閉上眼睛。"
"程朗..."
"拜托?就三秒。"
顏書瑤不情愿地閉上眼。她聽到鐵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程朗溫熱的手輕輕扶著她的后背引導她向前。
"可以看了。"
顏書瑤睜開眼,倒吸一口氣——整個房間從地板到天花板畫滿了星空。不是浪漫的銀河,而是精確到令人窒息的星座圖,每個星點旁都標注著學名和亮度。房間中央懸掛著一個用廢舊金屬焊接的太陽系模型,行星按照真實比例排列。
"這是..."
"阿杰的作品。"程朗輕聲說,"他曾經(jīng)是天文系高材生,家庭變故后流落街頭。這些數(shù)據(jù)全憑記憶繪制。"
顏書瑤走近墻壁,手指懸停在半空,不敢觸碰那些精致的星點。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有人用盡心血重現(xiàn)了整個宇宙。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她問,聲音有些啞。
程朗靠在門框上:"因為我知道你會懂。"
簡單的七個字,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顏書瑤心中某個鎖著的抽屜。她轉(zhuǎn)身想說什么,卻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
是周明。"顏編輯,你在哪?林董事長夫人提前回來了,她要立刻見你!"
顏書瑤臉色一變:"我馬上回去。"
掛斷電話,她看向程朗:"緊急情況,我得..."
"去吧。"程朗已經(jīng)拿起她的包,"我送你。"
他們匆忙離開廠區(qū)時,天**然陰沉下來。第一滴雨落下時,兩人距離停車處還有兩百米。
"跑!"程朗抓住顏書瑤的手。
大雨傾盆而下,瞬間將他們淋得透濕。程朗突然停下,脫下外套撐在兩人頭頂。狹小的遮蔽迫使顏書瑤緊貼著他,能清晰聞到雨水混合著他身上木質(zhì)香的氣息。
"這樣沒用。"顏書瑤喘著氣說,卻沒有挪開。
程朗指向路邊一家關門的報刊亭:"那邊!"
他們沖進報刊亭狹窄的屋檐下,空間只夠勉強站兩個人。程朗的外套已經(jīng)濕透,他隨手擰了擰,水珠濺在顏書瑤臉上。
"抱歉。"他笑著伸手去擦,卻在碰到她臉頰時停住了。
雨幕中,世界仿佛只剩下這個潮濕的角落。顏書瑤能感覺到程朗的呼吸拂過她的睫毛,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這一刻如此安靜,連雨聲都似乎遠去了。
程朗緩緩低頭。
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驚醒了這個瞬間。一輛出租車停在不遠處,司機探頭喊道:"要車嗎?"
顏書瑤猛地后退,后腦勺撞上鐵皮屋檐。"嘶——"
"沒事吧?"程朗關切地伸手,卻被她躲開。
"沒事,車來了。"顏書瑤快步走向出租車,心跳聲大得幾乎蓋過雨聲。
上車后,她透過雨簾看向站在原地的程朗。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表情模糊不清。顏書瑤想搖下車窗說些什么,但司機已經(jīng)踩下油門。
"去哪,小姐?"
"林氏大廈。"顏書瑤收回目光,強迫自己進入工作狀態(tài),"快點。"
四十分鐘后,顏書瑤站在林氏大廈頂層辦公室,面對落地窗前優(yōu)雅的背影。林夫人轉(zhuǎn)過身,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卻無損那種與生俱來的威嚴。
"顏小姐,久仰。"她示意顏書瑤坐下,"我聽說你在做一個關于城市文化的專題?"
顏書瑤點頭,簡要介紹了項目進展。林夫人聽著,修長的手指輕敲水晶杯。
"有意思。"她最終說,"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你為什么突然聯(lián)系我丈夫?"
顏書瑤的背脊繃直了。她沒想到林世雄會告訴妻子這件事。
"為一個公益組織的資金問題。"她謹慎地回答,"他們與貴司文創(chuàng)基金有些合同糾紛。"
林夫人突然笑了:"程朗的'城市之光'?"她啜了一口茶,"你知道嗎,那份合同是我親自批準的特別條款。"
顏書瑤握緊了茶杯。事情比她想象的復雜得多。
"我欣賞程先生的熱情,"林夫人繼續(xù)道,"但他太理想主義了。公益需要規(guī)則,否則就是無底洞。"她意味深長地看著顏書瑤,"就像某些感情一樣。"
顏書瑤感到一陣寒意:"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父親沒告訴你嗎?"林夫人放下茶杯,"當年他生意失敗,我丈夫想幫他,但有個條件——他必須戒酒,重新振作。結(jié)果呢?他選擇了逃避。"
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著玻璃像無數(shù)細小的指責。
"我丈夫心軟,暗中資助了你。"林夫人站起身,示意談話結(jié)束,"但我不一樣。顏小姐,記住——在商言商。別讓感情干擾判斷,無論是對項目,還是對人。"
走出林氏大廈時,雨已經(jīng)停了。顏書瑤站在臺階上,手機屏幕亮起——程朗發(fā)來消息:"談得怎么樣?我在樓下咖啡廳等你。"
她看向街對面的咖啡廳,透過玻璃窗能看到程朗的側(cè)影。他正專注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時不時皺眉思考。這個畫面如此平常,卻讓顏書瑤胸口發(fā)緊。
林夫人的警告言猶在耳。但此刻,顏書瑤更想知道的是——程朗在寫什么?是為下一個采訪做準備,還是在想辦法解決資金危機?或者...與她有關?
她深吸一口氣,穿過馬路。不管等待她的是什么,逃避從來不是她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