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彌漫的消毒水味,被父親帶來的肉包子清香沖淡了幾分。沈振國靠在床頭,咳嗽聲低沉而微弱,手指無意識地在床單上畫著圈,那些交錯的線條讓我恍惚間聯(lián)想到了實驗室金屬地板上的刮痕。護士推著不銹鋼車來換吊瓶,車輪碾過地磚時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驚得他肩膀猛然一顫。他繃帶下滲出的藥漬,在陽光中泛著暗黃色?!鞍?,鐵鍋真的還在?”我追上前,問父親的背影。他正用報紙裹住剩下沒吃完的包子,油漬暈開了一大片污痕。巷口傳來收廢品的吆喝聲,三輪車鈴鐺的清脆聲響驚起一群灰鴿。父親站在門口遲疑片刻,回頭望了眼沈振國。母親突然搶過他手中的鋁飯盒,搪瓷缸碎片還散落在水泥地上,像攤不開的舊賬?!板伬镏笾兴帯!彼穆曇艟o繃著,補丁袖子擦過門框時扯出了絲線頭。沈振國忽然笑出聲,那笑聲震得監(jiān)護儀的指針不停亂跳。“曉梅,你記不記得爺爺用那鐵鍋熔過彈殼?”他眼底浮現(xiàn)出某種光亮,像是實驗室齒輪轉(zhuǎn)動時迸濺出的火星?!澳悄暝蹅z翻墻去廢品站偷銅線,你的裙子被鐵絲鉤破了……”“哥!”我猛地攥住他的手腕。他手背的針孔還滲著血珠,掌心卻滾燙得令人擔憂。窗外飄來糖炒栗子的甜香,夾雜著醬油廠的焦糊氣味,讓我想起了三年前防空洞里霉變的軍大衣味道。父親的自行車鈴聲逐漸遠去。母親蹲下身撿起搪瓷缸的碎片,碎瓷映出她鬢角的白霜?!爱斈昴愕衍姽φ氯哿俗鳊X輪,你哥高燒不退的時候就攥著那塊鐵片……”她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就像老式錄音機卡住了磁帶。沈振國忽然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冰涼的瓷磚上。他的繃帶散開一角,露出肩頭結(jié)痂的彈傷,位置與我鎖骨上的勛章壓痕隔著衣料遙相呼應?!案襾怼!彼е页呃缺M頭走去,橡膠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引來了值班護士的一陣呵斥。樓梯間堆滿了銹跡斑斑的自行車,車筐里的蔫黃菜幫子滴著水。沈振國摸出半截煙,又塞回褲兜?!捌鋵嵞峭碓诜揽斩?,我看見老頭往嬰兒襁褓里塞芯片?!彼弥讣讚钢鴫ζ?,石灰簌簌掉落,撒在藍條紋病號服上,“但你瞳孔里的雪花……比實驗室培養(yǎng)皿還要干凈。”我的后背抵住消防栓的鐵皮柜,八月的暑氣凝結(jié)在金屬表面,沁出細密的水珠。他呼吸掃過我的額角,我聞到了碘酒和鐵銹混合的味道——與三年前替他換藥時一模一樣。樓下突然炸響的鞭炮聲震得樓梯嗡嗡作響。收廢品的老頭蹬著三輪經(jīng)過,車斗里露出半截生銹的紅星勛章。沈振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我回想起那個暴雨夜,他替我擋子彈的模樣。“別碰那玩意兒?!彼斫Y(jié)滾動,“就像別碰衣柜里的拐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