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暈消退后,蘇晚盯著茶幾上裂開的馬克杯。
咖啡漬進木紋,像條蜿蜒的褐色小蛇她抓起登山包,三捆布料沉甸甸地壓在肩骨上。
云記鐘表的招牌在下泛著啞光。
蘇晚坐在對面茶館,竹簾正好能看清店鋪全貌。
玻璃櫥窗里陳列著七八座古董鐘,黃銅指針全都靜止在不同時刻。
最中央的座鐘標價牌上寫著"1979年瑞士制",分針永遠停在11月的位置。
"您的龍井。"
茶盞磕在斑駁的桌面上,驚飛了停在欄桿上的麻雀。
蘇晚晚往茶杯里扔了塊方糖,糖塊沉底的瞬間,三個穿喇叭褲的年輕人拎著黑色皮箱推開了云記的玻璃門。
銅鈴輕響的聲音隔著馬路傳來。
她數到第二百三十七下時,那三人出來了,皮箱明顯癟下去一截。
最矮的那個在門口絆了一下,露出后腰別的鐵棍形狀。
周慕云的名片在指尖轉了個圈。
蛇眼部位的燙在陽光下忽明忽暗,背面地址寫得清清楚楚深南中路228號,但櫥窗里的門牌卻是。
蘇晚晚把登山包換到胸前,布料特有的硬挺觸感透過帆布傳來。
推門時銅鈴的響聲比想象中清脆。
店內冷氣開得很足,混合著檀香和機油的古怪氣味。
貨架上各種座鐘的滴答聲此起彼伏,顯示著完全不同的時間。
最靠近收銀臺的德國鐘指著二十,而墻上的電子鐘顯示三點十五。
"蘇很準時周慕云從里間掀簾而出,玳瑁眼鏡的金屬框反著冷光。
他今天換了件藏青色中山裝,袖口露出半截蛇紋身——這次看清了,蛇信正舔著秤桿上"1980"的刻度。
蘇晚晚把登山包放在玻璃柜臺上,三捆布料滾出來時撞倒了標價牌。
"您驗驗?"
周慕云沒急著碰布料。
他從抽屜取出個絨布盒,里面躺著把黃銅放大鏡。
三廠77年那批貨,接縫處應該有兩道暗線。"
放大鏡的銅柄在玻璃柜臺上敲出輕響。
蘇晚晚的余光瞥見柜臺下粘著的口香糖紙——是張半透明的外匯券,面值五十元。
她突然彎腰系鞋帶,起身時手指擦過周慕云的袖口:"家父當年在科,總說二棉廠的豐田織機針腳最密。"
在放大鏡下泛出淡青色。
周慕云的摩挲著接縫處,突然用粵語說了串數字。
見蘇晚晚反應,又改口道:"這批料子夠做三十件襯衫,按黑市價..."
"按友誼商店外匯券標價,再加百分之十五港幣溢價。"
蘇晚晚從包里掏出計算器,"您剛才說的數字是77年二棉廠的次品率吧?
家父提過,那年夏天空調壞了,車間溫度超標導致跳線。"
計算器液晶屏上的數字停在685.4。
周慕云摘下眼鏡哈了口氣,鏡蒙上白霧的瞬間,后院傳來重物地的悶響。
蘇晚晚的指尖在計算器上多按了個零,液晶立刻顯示出6854.0。
"失陪。"
周慕云轉身時,中山裝擺掀起一角,露出別在后腰的黑色器械。
蘇晚晚假裝整理布料,趁機掃視柜臺——玻璃板下壓著張泛黃的深圳地圖,蛇紋秤標記在羅湖橋附近。
后院的慘叫突然拔高,像鈍刀劃過硬塑料。
蘇晚晚的登山包帶勾住了柜臺鎖扣,嘩啦一聲拽出整個抽屜。
印章滾落一地,有木質公章也有金屬私章,最顯眼的是枚青銅蛇紋章,蛇眼嵌綠豆大小的綠色琉璃。
"蘇小姐對印章感興趣?"
周慕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他不知何時回來的,右手袖口沾著星點暗紅蘇晚晚蹲著沒動,手指按在那枚蛇紋章上:"海關的朋友托我打聽個圖案。"
布料最終以七百二十元成交,其中三分之一是幣。
周慕云點鈔時,蘇晚晚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截,斷口處紋了圈秤桿。
"特區(qū)通行證。
"牛皮紙信封拍在柜臺上,"下周三有新貨到。"
信封里的通行蓋著模糊的紅色公章。
蘇晚晚對著燈光看水印時,后院突然傳來引擎聲。
周慕云臉色微變,快步走向后門。
門開合的剎那,蘇晚晚看見四個工人正在裝卸印著"SONY"字樣的木箱,最上面那個箱子的封條上,蛇紋秤標志清晰可見。
銅鈴再次響起時,蘇晚晚站在夕陽里。
登山包輕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貼身口袋里的特區(qū)通行證她回頭看了眼云記的櫥窗,那座197年的鐘突然發(fā)出咔噠輕響,分針往前跳了一格。
巷子報刊亭正在收攤。
蘇晚晚買了份《南方日報》,頭版頭條是深圳特區(qū)最新招商引資政策。
報紙夾層掉出張傳單,上面用紅字印著外匯兌換,港幣優(yōu)匯",聯系地址寫著深南中路228號后院。
暮色漸濃時,蘇晚晚拐進了國營百貨商場。
她在紡織品柜臺前停留許久,手指撫過貨架上各種"進口面料",最后買了包最便宜的化纖布頭。
收銀員找零時,硬幣落在玻璃柜臺上發(fā)出響——是枚1980年制的錢鋁幣正面國徽圖案與蛇紋秤上的刻度一模一樣。
商場廣播開始播放閉店通知。
蘇晚晚攥著那枚硬幣走向洗手間,隔間門鎖上的瞬間,她的身影在鏡子里模糊秒。
眩暈感襲來時,瓷磚地面突然變成了出租屋的仿木地板。
登山包倒在腳邊,化纖布頭散落一地。
蘇晚晚撐著臺抬頭,鏡中的自己嘴角有血絲。
洗手池里躺著半張被水浸濕的傳單,紅字暈染開來,像條吐信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