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溺在無底的黑暗海溝，緩慢而艱難地向上浮。
???????費(fèi)力掀開如被膠水粘住的眼皮，映入眼簾，是一片模糊慘白的天花板。
???????你還活著？
???????視線落在病床邊。
???????鐵路靠坐在椅子上，平日一絲不茍的人，如今卻憔悴得厲害。領(lǐng)口的扣子崩開了，挽起的袖口還沾著血。
???????他胳膊撐著膝蓋，頭垂得很低，不知在思忖什么。
???????“鐵……”你想叫他的名字，卻只發(fā)出一聲微弱而沙啞的氣音，喉間有如針刺。
???????“醒了？”那邊的人猛地一震，連看你第二眼都來不及，已然騰地起身，幾步?jīng)_到病房門口。
???????“醫(yī)生、護(hù)士，病人醒了！”
???????他喊得又急又響，聲線里帶著一種近乎失態(tài)的激動，簡直與平日冷靜判若兩人。
???????護(hù)士被嚷嚷得頭大，拽著醫(yī)生急匆匆過來。
???????隨著急促的腳步，白大褂硬是被踢得鼓鼓揚(yáng)起，露出里面一截軍綠色襯衣。
???????這兒的醫(yī)生，向來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雖然這位上校近兩年少來，可他手底下的兵，又有幾個不是這里的?？?？
???????“昨天不就跟你說了，各項指標(biāo)都穩(wěn)定下來了，今天肯定會醒?！贬t(yī)生掃了眼監(jiān)護(hù)儀，回頭瞥著鐵路道：“一驚一乍，可不像你的作風(fēng)。”
???????剛才那一嗓子，差點驚動半個樓層，要不是看他肩上兩杠三星，護(hù)士長準(zhǔn)要興師問罪。又不是昏迷幾年的植物人醒了，至于嗎？
???????鐵路像沒聽見這幾句，只管咄咄道：“現(xiàn)在是不是麻藥勁過了？她會不會很疼？”
???????醫(yī)生被問得莫名其妙，“你問病人呀，你這不是長嘴了？疼不疼你也來問我？”
???????真轉(zhuǎn)向你，鐵路卻啞了火。
???????他怕自己一開口，情緒就要如洪水決堤般將脆弱的平衡徹底沖垮。
???????新鮮！這位什么時候犯過忸怩？
???????輕咳一聲，醫(yī)生盡量溫和地問：“感覺怎么樣？現(xiàn)在有痛感嗎？”
???????腹部傳來模模糊糊的痛，你嗓子不適，只微微點頭。
???????見你覺得疼，那雙鷹眸瞬間就盯上了大夫。
???????“我說你又不是沒做過手術(shù)！”
???????被盯得渾身刺撓，那醫(yī)生終于忍不住，“我們是做手術(shù)，不是做法術(shù)！她這會麻藥勁還沒全過，只是稍覺著有點疼，我總不能現(xiàn)在就推止痛藥吧？”
???????“是，肝破裂確實危險，可最難的已經(jīng)過去了。從進(jìn)手術(shù)盯到出手術(shù)，再盯到人醒，哪樣不在你眼皮子底下，你還不放心？”
???????醫(yī)生越說越覺得好笑，“老伙計，當(dāng)年子彈擦心而過，給你胸口開個洞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緊張過自己，你這位不過是——”
???????忽地收到一記眼神警告，醫(yī)生本能地住了口。這又是踩著哪根尾巴了？
???????好在這時，你攢了些力氣，終于能多擠出一點聲音，“我覺得……喉嚨疼……”
???????“正常?！甭牭绞沁@個，醫(yī)生松了口氣，“全麻手術(shù)需要氣管插管輔助呼吸，拔了之后喉嚨是會有些不舒服，過一兩天就好。”
???????他快速記下情況，然后轉(zhuǎn)向鐵路，“行了，病人生命體征平穩(wěn)，你這弦也松松吧，別跟上了發(fā)條似的?！?/p>
???????“等排氣后可以喝點水，再慢慢過渡到米湯這類流食。還有！”他指著床頭鈴：“下次叫人按這個，別滿走廊喊，影響別人休息！”
???????醫(yī)生邊插筆邊往門口走，出門前忽又停住，“你知道‘排氣’是什么意思的吧？就是——”
???????話還沒說完，人已經(jīng)被一道不容分說的力量“請”出了病房。
???????醫(yī)生站在走廊上，愣了好幾秒。
???????“嘿，哪得罪這老小子了？”
???????直走出十幾步遠(yuǎn)，恍然反應(yīng)過來。他剛才說什么來著？
???????——你這位！
???????難怪毛了。
???????“哎，革命尚未成功啊?！笨磻虻男λ查g洋溢到醫(yī)生臉上，歌就哼了起來，“我不知應(yīng)該說些什么，哦，愛你在心口難開。”
???
??
???????病房重歸安靜。
???????眼巴巴望著鐵路手里的水，你感覺嗓子在冒煙。
???????捕捉到你的視線，鐵路語氣柔了下來：“現(xiàn)在還不能喝，我給你拿棉簽沾沾嘴。”
???????濕潤的棉簽貼在蒼白干燥的唇上，帶來一絲緩解。他是一貫掌握了這些技能的人，甚至連剛剛那幾句話本也不用問。
???????可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你。那些話若是不再從醫(yī)生嘴里過一遍，他安不下心來。
???????鐵路做得非常仔細(xì)，仔細(xì)到你只要稍一抬眼，就能看見他冒尖的胡茬。
???????他太擅長掩藏。
???????若不努力分辨，幾乎只會認(rèn)為他是有點疲倦。
???????可你不會被他騙。
???????那泛紅的眼尾，是再怎么克制也遮不住的馬腳。
???????扎著留置針的手輕輕抬起，沒什么力道，軟綿綿貼住了他的臉頰。
???????“鐵路，是你讓我不要怕的，可你自己怎么害怕了呢?！?/p>
???????溫度與柔軟，是鮮活的證明。
???????那道強(qiáng)行支撐的防線，終于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怎么能不怕呢？
???????——我怕你沉沉睡下，不再醒來。
???????——我怕你嫌棄這世界的不光明，與我的不磊落。
???????——我害怕我以愛意親手種下的果，剛剛開花便要凋零。
???????這些翻騰在胸腔、幾乎把他撕裂的恐懼與吶喊，鐵路無法說出口。只是猛地俯下身來，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緊緊貼住你的額頭。
???????他靠得那么近，氣息滾燙，紊亂的心跳全數(shù)傳遞過來，強(qiáng)勢地奪取著他所需的慰藉。
???????你的呼吸、你的思緒、你的整個世界，都被他占了個徹底。
???????那是少年時代遙遙相隔的精神寄托，是成年以后重重阻礙的奢念，是原本深埋心底的可望而不可即……
???????這一刻，在這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里，終于掙脫了所有身份、年齡、規(guī)則與禁忌。
???????你們像兩只交頸的天鵝，彼此依偎。
???????互相汲取著對方身上的溫度與力量，穩(wěn)固各自殘缺不全的靈魂。
???????“鐵路……你那時該有多疼啊？”
???????以你的傷情，就要吃這樣的苦頭。他呢？
???????子彈鉆心，還要眼睜睜看著戰(zhàn)友、看著自己的隊員喪命。他的痛，又豈止在身體？
???????那么多個日日夜夜，他是怎么熬過來的？
???????“你不該跪的……”你哽咽著，聲音細(xì)細(xì)碎碎，“你不該為了我，向那種人低頭?！?/p>
???????“姑娘，你真覺得人的氣節(jié)在膝蓋上嗎？”
???????為了所謂榮耀與尊嚴(yán)，去辜負(fù)鮮活的生命，那才可笑。
???????鐵路抬起頭，血絲密布的眼睛清明依舊，“不僅我會如此，A大隊任何一員，都會這么選?！?/p>
???????這些道理，難道你不知道嗎？
???????不是的。
???????鐵路聽見埋在他頸窩里的，那個小小的、鮮花露水般的姑娘嗚咽道：“可我舍不得……舍不得你為我……”
???????一聲輕淺的嘆息，羽毛般落在你的發(fā)頂。
???????“是我把你卷進(jìn)這場禍?zhǔn)吕锏?。?/p>
???????低著頭，他用帶著胡茬的臉頰，輕輕蹭了蹭你的鬢角，帶著種失而復(fù)得的小心翼翼。
???????“姑娘，你聽見索朗旦增說的話了嗎？”
???????他的唇自你耳廓一點點向上，啄吻著每一滴滑落的淚珠，像要一口一口把你的委屈全含下去。
???????“我要救自己的女人，受些屈，不是天經(jīng)地義么？”
???????在你的堅持下，鐵路沒驚動小姑，只以任務(wù)需要、暫不能與外界聯(lián)系為由，代你向?qū)W校和家人做了報備。
???????他似乎不再避談感情。
???????或者說，那場幾乎失去你的恐懼，已經(jīng)擊碎了他一直用理智與責(zé)任筑起的冰殼。
???????褪去壓抑和隱晦，愛意如同積蓄太久的火山，以一種洶涌的方式噴發(fā)出來。
???????他對你的照料近乎偏執(zhí)。
???????除了盥洗和擦身請了護(hù)工，其余事，他都要親力親為，細(xì)致到令人咋舌。
???????像丈夫愛妻子，又像父親疼女兒。
???????他會在你麻藥過勁，輾轉(zhuǎn)難眠時，整夜輕撫你的脊背，疏解你每一寸不適。
???????會先自己試過溫度，再一小口一小口地給你喂粥。
???????會在看你無事可做，長吁短嘆時，給你讀當(dāng)天的報紙。
???????他甚至……在你剛拔尿管以后，還親手替你換過病號服。
???????護(hù)士站里，關(guān)于你們的關(guān)系已猜了好幾輪。
???????起初有人以為你是他親戚，可親戚間哪有這么盡心的？
???????又有人猜你是鐵路早婚得的女兒，可哪個父親會在女兒睡著以后，湊上去親嘴角的？
???????“別猜了，這是他自己填的。”護(hù)士長抖了抖手里的入院表。
???????你來時情況緊急，未填資料，如今補(bǔ)上也算正常流程。
???????小護(hù)士們呼啦圍上來，爭相一看，關(guān)系欄赫然寫著“愛人”。
???????“我說什么來著！”圓臉小護(hù)士一拍手，樂得跟過年一樣。
???????“人家一般都寫夫妻，他填愛人，怕是還沒領(lǐng)證?！迸赃吶私釉?，“這把年紀(jì)找個小的，還不結(jié)婚，難講喔?！?/p>
???????“不能吧？看他忙得衣不解帶的，幾個男人能做到那份上？再說了，你沒注意他看那姑娘的眼神嗎？”
???????“說說！什么樣的？”有幾個聽著來勁。
???????圓臉護(hù)士一捧臉，狀似牙疼道：“都能流出蜜來膩死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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