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陽光意外地明媚。你站在光里，恍惚如重返人間。
???????手術(shù)雖成功，但終歸大傷元氣，按醫(yī)囑，還須靜養(yǎng)至少一月，避免勞累與情緒波動。
???????原想著是否能請鐵路幫忙找個地方暫居，豈料竟被直接帶回了組織分配給他的住所。
???????他過去一向以A大隊為家，并不常來。
???????可你要在這住下。于是他提前找人打掃了衛(wèi)生，又置辦了各種生活用品。
??????從頭到尾，沒有避人。
???????仿佛將你帶到他的私人住處休養(yǎng)，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房子只有一居室，鐵路把臥室讓給你，自己則在客廳打地鋪。
???????躺在他的床上，蓋著殘留他氣息的被子，穿著他為你準備的柔軟睡衣。忽就想起你們的初識。
???????真有意思。命運兜轉(zhuǎn)，似乎將一切顛倒重來。
???????鐵路幾乎每天回來。
???????有時帶食堂的飯菜，也有時拎些新鮮蔬肉，做幾樣他自認為“拿手”卻實在談不上好味的家常菜。
???????你自覺恢復(fù)的七七八八，不愿再白食，正好借機把鐵路趕出廚房，包攬了炊事。
???????他也不與你爭，只倚在門框上看，笑說吃了多年大鍋飯，如今也吃上你這小灶私廚了。
???????你嗔他一眼，心里卻因這煙火氣的調(diào)侃而微微發(fā)燙。
???????鍋氣騰騰，蒸熱了本來冷硬的空間。像填滿他空虛的胃口一般。
???????家，也有了模樣。
???????可腦中警鈴卻厲鳴不息，讓鐵路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是不能長久的。
???????只要你還和他牽扯在一起，危險就如跗骨之蛆，永遠不會真正遠離你。
???????于是他的笑，愈發(fā)溫柔，也愈發(fā)粘稠了。
???????“圍裙松了?！?/p>
???????他走近兩步，仗著你看不見，手起處解開原本完整的繩結(jié)，緩慢重系。
???????手臂，就順理成章繞住了你的腰。
???????“別鬧。”你有些羞赧，“一會兒菜糊了?！?/p>
???????“糊就糊吧。”他無所謂地笑，“糊了就去吃大灶。”
???????語氣輕快，擁抱卻緊實，幾乎欲把你整個人嵌進他身體里。
???????“讓我抱抱?！?/p>
???????突如其來的親密，毫無保留的溫柔，這短暫的、如同偷來的二人世界……它真像一場末日來臨前的狂歡。
???????你清醒地感知著，按捺住心中惴惴，不去揭破。
???????那些掙扎真的消失了嗎？你隱隱知道答案。
???????生死劫難，或許一度讓他遵從了內(nèi)心的渴望，卻也喚醒他更深層次的憂慮，愈發(fā)堅定了某種決心。
???????而你選擇閉上眼、捂住耳。去享受這夢幻泡影般的時光。安靜、溫順地配合著他的所有照顧，珍惜他此刻毫不掩飾的愛與疼惜，將之深藏于心底。
???????哪怕，這真是一場有時限的放縱，至少你們擁有過此刻。
???????日子在奇異的平靜中流逝。
???????吳哲是半個月之后來的，提著果籃，還帶了一束滿天星。
???????“大家都很掛念你。”將花束遞給你，吳哲臉上帶著真誠的關(guān)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看你恢復(fù)這么好，我們就放心了?！?/p>
???????“謝謝?！敝讣庥|碰到那些細密的花朵，你心里涌起暖意。
???????隨意聊了些關(guān)于基地土壤的近況和你的恢復(fù)進程，氣氛還算輕松。直到吳哲起身告辭，你終究還是問了一句：“袁朗……還好嗎？”
???????吳哲眼神閃爍了一下，什么樣算好呢？
???????大隊長將權(quán)限部分下放給了袁朗，他輕易離不了隊。因而從你入院起，袁朗便不惜人情地留意你的情況。前前后后送出的煙，只怕比他當兵到現(xiàn)在加起來的都多。
???????可真有機會見你，他又推脫了。
???????來之前，吳哲特意找到訓(xùn)練場去問他：“你費那么大的勁，不就是想知道她怎么樣，現(xiàn)在又是鬧哪出？我不相信你會怕大隊長整你?！?/p>
???????汗水順著臉頰流下，袁朗喘著粗氣，下了單杠，“問你個問題?！?/p>
???????“什么？”
???????“你是那類信奉‘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人嗎？”
???????“我不是?！眳钦苋鐚嵒卮稹?/p>
???????“我也不是?！?/p>
???????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袁朗自嘲一笑，“我現(xiàn)在才明白，大隊長之前為什么要想方設(shè)法阻攔我。”
???????他抹了把臉，重新上杠。
???????“也許他是對的。吳哲，我得好好想想?！?/p>
???????“他挺好的，就是忙。”吳哲避開你的目光，說得含糊。
???????你放下手中花束，有些失望，“你我之間，也要藏著掖著嗎？”
???????吳哲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和大隊長確認關(guān)系了嗎？”
???????這下輪到你沉默了。
???????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他毫不掩飾的愛意與呵護，你們之間那種近乎夫妻般的親密……
???????“算吧。”你最終只答出模棱兩可的二字。
???????吳哲嘆了口氣。
???????“袁朗托我轉(zhuǎn)告你。他說從來都是人追他，沒有過他追人的。這回試過，覺得太累。再耗下去沒勁，他不玩兒了”
???????直到吳哲走了許久，你才后知后覺感到臉上冰涼。
???????抬手一摸，竟是淚。
???????你在哭。
???????哭不知什么時候起，你竟能輕易察覺他藏起的真心。
???????哭他寧愿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壞人，也要讓你心無負累地前行。
???????袁朗在成全你。
???????爛人到底知不知道滿天星的意義？吳哲始終沒有問他。
???????滿天星，是花束里的襯托。
???????亦是永不褪色的，愛與守候。
???????彈指之間，一月將滿。
???????“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
???????來看望你的政委是個看起來挺年輕，也挺斯文的人。當然，從你接觸A大隊的經(jīng)驗來看，也可能只是表象。
???????“挺好的，謝謝您關(guān)心。”
???????“你不要緊張?！闭α诵?，“我過來，只是有些情況想向你了解一下?！?/p>
???????談話是從你的身份信息和家庭背景先開始的。
???????可漸漸的，就繞到了其他地方。
???????比如，鐵路當年受傷歇在你家里時，有沒有什么不合宜的舉動。
???????比如，他有沒有用資助上學(xué)，向你換取過什么。
???????再比如，你知不知道自己保送農(nóng)大的政審材料，是鐵路簽的字。
???????如果換個人來，也許在第一個問題時，你就要站起來給他一巴掌了。奈何他問得很有水平，每根針都裹在溫和的話術(shù)里。
???????但忍耐總有盡頭。
???????“政委是吧？我不知道你問這些問題的意義是什么，難道鐵路在你們眼里是個無恥的人嗎？還是說你在質(zhì)疑我的能力，要靠不正當?shù)氖侄位煳膽{？”
???????“別激動。”政委仍然那樣平和道：“我沒有質(zhì)疑你能力的意思。畢竟你雖是保送生，但也參與了高考。我們查閱過你當年的卷面成績，值一個保送名額?！?/p>
???????“那你——”
???????他抬手打斷你的憤然，“政工工作干了這么多年，鐵路是什么樣的人，我還是了解的?！?/p>
???????可他頓了頓，平和的語氣更加鄭重起來：“正是相信他的人品，才要聽你親口說出答案。因為我不止代表我自己，也代表組織?！?/p>
???????“他所做的事，本來是值得表彰的。問題是，一旦裹挾上額外的情感，就變了味道。至少在許多外人眼里，是這樣的。你明白嗎？”
???????——你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組織要的，不止是他無愧于心，還要他無懈可擊。
???????要確?！皣小辈淮嬖谌魏慰赡鼙还ビ撀曌u、影響政治前途的“瑕疵”與“污點”。
???????“他是個再好不過的人，不應(yīng)該被誤解?！蹦懵曇艉茌p，帶著種近乎虛脫的疲憊。
???????“你能理解就好?！闭鹕?，整了整軍裝，“后勤有車要出去，正好可以送送你。當然，這不強求。你想等他回來再說，也都可以?！?/p>
???????“不用等他回來?！?/p>
???????最終是如何渾渾噩噩起身，又踉踉蹌蹌走出那道門的，日后再也想不起來。
???????可你永遠清晰地知道自己的選擇。
???????——鐵路，我不會絆住你的。
???????“他們說食堂今天牛肉燉得不錯，你……”
???????話音戛然而止。他發(fā)現(xiàn)房子被收拾過了，沒有了你的氣息，只剩他為你添置的東西，滿滿當當占著屋子。
???????鐵路心頭一空，隨即又被一種預(yù)料之中的失落填滿。
???????他冷靜地詢問了哨兵，又查了車輛調(diào)度記錄——下午政委來過，大約一小時后離開，再之后不久，一輛隸屬后勤保障部門的車輛接走了你，手續(xù)很齊全。
???????難為他把軍區(qū)政工會推到今天晚上，也要跑這一趟。鐵路瞇了瞇眼，一個電話就打到了軍區(qū)。
???????“姓李的，你都跟她說什么了？”
???????電話那頭，一點不意外他的憤怒，“你要我在電話里說？”
???????“說。沒什么見不得人的?！?/p>
???????“那好。你現(xiàn)在的肩章帶了幾年了？大隊長的位置又坐了幾年了？組織做調(diào)查是為了什么，不明白嗎？”
???????“我就算在這個位置上釘?shù)剿馈?/p>
???????“你就沒打算把人一直留在身邊吧，又何必跟我在這里說氣話?！?/p>
???????對面的聲音在電話里顯得有些失真，但又精準無疑地戳進人心里。
???????“鐵路，我知道功名利祿都不在你眼里，可你還是托了人，為了她的政審能夠順利。這說明你不是不明白世界的規(guī)則?！?/p>
???????聽見鐵路的沉默，對面從容道：“你放心，這些組織都能理解，畢竟真正的公平不是給每個人一樣的配重，而是要確保參賽者都在同等的起跑線上?！?/p>
???????“把正確的人放在正確的位置上，才能做更多正確的事?！睂γ嫔钌钗丝跉?，語重心長，“我想你也不是會激情上頭的人，那又何妨換一種方式？把那些無處安放的念想，化作信仰——”
???????“少講大道理！”
???????“好。那站得高望得遠，你總該明白吧？她是個聰明姑娘，選擇離開，也不僅僅是因為我說了什么。你這把年紀，不會還不如小姑娘思想成熟吧。”
???????“你這激將法用得過于明顯了?！闭f完，鐵路撂了電話。
???????聽見傳來的忙音，政委笑了笑。陰謀陽謀，管用就是好計謀。
???????人來人往，總是這么聚散匆匆。
???????離開的車上，你將頭輕輕靠著窗，看外面擦肩而過的行人，仿佛什么也沒留下。像你們一樣。
???????可你仍然忍不住去想。
???????他吃飯了嗎？食堂今天有他喜歡的菜嗎？???????
???????事實上，我從未停止過愛你。
???????你是我所有執(zhí)念的起點，是年少慕艾的初心，是我仰望過的星辰大海，也是我這一生無法圓滿的……
???????遺憾。
???????菜涼了，無人動筷。
???????手指停在撥號鍵上許久，鐵路最終還是放棄了聯(lián)系方教授。
???????知道你去的向，又能如何？
???????雖不滿政委的手段，可不得不承認，那是你的選擇。
???????而他，本也沒打算留住你。
???????就像曾經(jīng)積極渴望相聚，如今，也毫不掙扎地品嘗舍離。
???????下意識地摸口袋，空空如也。鐵路這才想起，為了讓你好好休養(yǎng)，他已有些時日沒在口袋里放過煙。
???????推開窗，夜風(fēng)撲面。
???????閉上眼，他想：多荒唐。
???????人們總以為，是他將你從貧匱中托起。殊不知，他才是那個活在荒蕪中的人。是你闖入他的世界，為他日復(fù)一日的枯寂人生賦予了不敢想象的色彩，帶來無盡的希望。???????
??????你是天上的風(fēng)，是曠野的鳥，是他一切付出的豐饒饋贈。
???????可風(fēng)要歸于廣闊天地，鳥也該飛向更自由的遠方。至于饋贈……
???????上天，已然待他不薄。
???????就讓那或名為“愛”的情感，留在初遇的高山上，伴著潔白的月牙。
???????思念它遇風(fēng)便長，結(jié)成盈盈的果，甜中帶澀，墜在枝上。
???????不必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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