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楚玉離去的腳步聲漸遠(yuǎn)，最終消失在梅林深處的月門后，只留下魏梟獨自站在原地。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無意識地蜷縮，掌心沁出的薄汗濡濕了粗糙的袖口，“有勇有忠有仁……”他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喉結(jié)重重滾動了一下。

自十四歲在尸山血海中爬出來，他聽過最多的是“狠戾”“難馴”，連魏劭也只贊他“用兵如鬼”，從未有人像她這樣，用如此溫軟的詞語，點破他藏在鐵甲下的骨血。

他想起她包扎傷口時，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翼般的陰影，想起她遞過藥匣時，袖口那抹醒目的紅邊與他沾血的甲胄形成的刺目對比。

貴女的手本該撫琴弄墨，此刻卻為他這粗鄙武夫染上草藥氣息。

——這念頭讓他莫名心慌，像有什么東西正掙脫枷鎖，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她為何要做這些？”魏梟煩躁地扯了扯領(lǐng)口，鐵甲摩擦發(fā)出冷硬的聲響。

是因朱夫人的吩咐？還是……另有所圖？

他見過太多攀附權(quán)貴的女子，可鄭楚玉的眼神太過清澈，清澈得讓他不敢深究那背后是否藏著算計。

她明明有無數(shù)機會靠近魏劭，卻偏偏將目光落在他這無根無基的敗軍之將身上，這不合常理。

他忽然想起朱夫人曾說過，想讓鄭楚玉給主君做妾。這個認(rèn)知像一根細(xì)刺，猛地扎進(jìn)心尖，讓他呼吸一滯。

魏劭已有小喬，若鄭楚玉真給魏劭做妾，他日后該如何自處？這念頭剛起，便被他強行壓下，只覺得荒謬絕倫。

他魏梟何德何能，敢對表小姐心生妄念？

回到營帳。

他忽然意識到，從鄭楚玉為他送藥那日起，他原本只有殺場和軍務(wù)的世界，便多了一道突兀的光。那光來自繡著修竹的藥匣，來自棋盤上落子無悔的指尖，來自梅林中那句‘值得敬重’。

“魏梟啊魏梟，”他對著燭火喃喃自語，映在帳壁上的影子顯得格外孤單，“你拿什么回應(yīng)這份敬重？”

他出身寒微，父母雙亡，除了一身武藝和幾條軍功，一無所有。

而她是鄭楚玉，是朱夫人捧在手心的表小姐，是該站在云端的鳳凰，絕非他這泥地里爬出來的孤狼能企及。

魏梟吹滅燭火，躺到硬邦邦的床板上，卻絲毫沒有睡意。

他閉上眼睛，眼前卻全是鄭楚玉的模樣——她撐著朱紅油紙傘站在雨中的身姿，她為小喬送被褥時溫柔的側(cè)臉，還有方才在梅林中，月光勾勒出的她含笑的唇線。

幾日后，朱夫人在府中設(shè)了茶宴，邀請了漁郡城內(nèi)幾位有頭有臉的夫人小姐，鄭楚玉自然也在被邀之列。她身著一襲月白色襦裙，外搭一件淡青色紗衣，更顯得身姿窈窕，氣質(zhì)溫婉。

席間，一位夫人提議下棋消遣，眾人紛紛附和。鄭楚玉的棋藝在京中時便小有名氣，此刻也被眾人推搡著坐到了棋盤前。她對面坐的，竟是恰好前來向魏劭匯報軍務(wù)的魏梟。

原來魏劭臨時有事，讓魏梟先到內(nèi)院向朱夫人報備。朱夫人見他來了，又看了看棋盤兩邊正好缺人，便笑著開口：“魏梟來了？正好，楚玉棋藝精湛，你且陪她下一盤，也讓我們瞧瞧你的本事。”

魏梟聞言，臉色微變，下意識地想推辭，卻對上鄭楚玉含笑的目光。她微微頷首，眼神中帶著一絲鼓勵。魏梟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在棋盤對面坐了下來。

“將軍請?！编嵆駡?zhí)白先行，落下第一子，手法輕盈，落點卻頗有章法。

魏梟執(zhí)黑，看著棋盤上那枚潔白的棋子，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才落下自己的黑子。他的棋風(fēng)一如他的人，沉穩(wěn)、凌厲，每一步都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試圖將白棋逼入絕境。

鄭楚玉卻不慌不忙，白子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時而如流水般迂回婉轉(zhuǎn)，時而如利劍般直擊要害，總能在看似絕境之處找到一線生機。兩人你來我往，棋盤上黑白交錯，局勢變幻莫測。

周圍的夫人們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發(fā)出低低的驚嘆聲。朱夫人更是看得眉開眼笑，時不時地瞟一眼魏梟，又瞟一眼鄭楚玉，心中已有了幾分盤算。

一局棋下了近一個時辰，最終以鄭楚玉險勝告終。她抬起頭，看向魏梟，笑道：“將軍棋藝精湛，楚玉僥幸取勝?！?/p>

魏梟看著棋盤，又看了看鄭楚玉那雙含笑的眼眸，心中那股煩躁再次升起。他不是輸不起的人，只是在她面前，總想做到最好，卻還是落了下風(fēng)。

“表小姐棋藝高超，末將佩服?！彼吐曊f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鄭楚玉卻仿佛沒聽出來，輕聲道：“將軍的棋風(fēng)剛猛，如同在戰(zhàn)場上排兵布陣，楚玉只是取了巧而已。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將軍若不嫌棄，日后楚玉倒是想再向?qū)④娬埥??！?/p>

魏梟猛地抬頭驚訝道，“表小姐……”

“自然是在將軍軍務(wù)之余?！编嵆裥σ庥爱吘?，楚玉也想多了解一些……將軍在戰(zhàn)場上的風(fēng)采?！?/p>

魏梟看著她，只覺得她眼中的光芒比棋盤上的棋子還要耀眼，讓他幾乎無法移開視線。

“末將……隨時恭候?！彼麥厝嵴f道。

周圍的夫人們見此情景，紛紛露出了然的笑容，朱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