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生日的夜晚，山風(fēng)帶著松脂的冷香，漫過寂野家低矮的木窗。

窗臺上那盆鈴蘭是村東頭的婆婆種的，說這花喜陰，最適合養(yǎng)在安歲窗邊，夜里會悄悄開，香氣能安神。

此刻花瓣果然微微張著，淡白的月光投在榻榻米上，像撒了把碎銀。

安歲蜷縮在被褥里，聽著外間阿娘用粗布擦拭武士刀的輕響。

那是阿娘每晚入睡前的習(xí)慣，刀刃劃過棉布的沙沙聲，比搖籃曲更能讓她安心。

她的呼吸很輕，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這具身體自小就弱，阿娘說她是山里的霧氣養(yǎng)著的孩子，碰不得風(fēng)，受不得寒。

開春時村西的獵戶大叔會送來曬干的鹿骨，說燉成湯能補氣血；秋收后嬸子們會把新碾的米粉送來，摻著蜂蜜蒸成米糕，說軟和，好消化。

前幾日她夜里咳得厲害，隔壁的阿婆攥著她的手摸脈，枯瘦的指尖帶著灶膛的溫度

“安歲乖，阿婆給你采了枇杷葉，煮水喝了就不咳了”。

這里的月光格外軟，透過木窗欞灑進來，在地上織成網(wǎng)格狀的銀輝。

阿娘總愛在這時坐在她枕邊，用帶著薄繭的手替她理額前的碎發(fā)——那是常年握刀、搓麻繩磨出的繭，蹭過皮膚時有點糙，卻比任何絲綢都讓人安心。

有時安歲會盯著阿娘的側(cè)臉發(fā)呆，看月光漫過她眼角的細紋，突然就想起某個模糊的片段：

也是這樣暖的光，有人笑著揉她的頭發(fā)，指尖帶著桃花的香氣。

可那記憶太淺了，像水里的倒影，一撈就散。

“安歲，睡了嗎？”阿娘的聲音隔著紙門傳來，帶著笑意，“明天給你煮紅豆飯?！?/p>

“……嗯?！?/p>

她應(yīng)了一聲，聲音細弱得像蚊蚋。

她依舊不愛說話，紅色的眼瞳里總是蒙著一層薄霧，顯得有些空洞。

村里的孩子有時會怯生生地問她

“你是不是不高興呀”

阿娘從只笑著替她解釋

“我們安歲是心里有數(shù)呢”

阿娘從不催促她開口，只是會在她發(fā)呆時，把溫?zé)岬拿诐{塞進她手里，指尖的薄繭蹭過她的手背，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

今早去溪邊洗衣，村東的婆婆還塞給她顆糖

“安歲多笑笑，你笑起來眼睛像山里的紅瑪瑙”

她當(dāng)時沒接話，只把糖悄悄攥在手里，現(xiàn)在那點甜味還殘留在掌心。

她以為這一夜會像過去的三千多個夜晚一樣，在鈴蘭香氣和擦刀聲里安穩(wěn)度過。

直到血腥味漫了進來。

不是山間野獸的腥，是帶著甜膩腐爛氣的、屬于同類的血。

安歲猛地睜開眼，紅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縮。外間的刀聲變了，不再是平穩(wěn)的擦拭聲，而是驟然出鞘的銳鳴，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

“阿娘！”

她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單薄的睡衣掃過冰涼的地板。紙門被她用力推開，月光瞬間涌進來，照亮了庭院里的景象。

阿娘握著刀，背對著她，銀色的刀身在月下泛著冷光，而她對面，站著一個扭曲的身影。

那東西有著人類的輪廓，卻長著狼一樣的利爪，皮膚呈現(xiàn)出死灰般的青黑，涎水從咧開的嘴角滴落，在地上腐蝕出小小的坑洼。它的眼睛是渾濁的黃色，死死盯著阿娘，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寂野家的余孽……果然藏在這里?！?/p>

鬼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

“聽說說你們一族的血能讓鬼進化，我還不信……”

阿娘沒有說話，只是將刀握得更緊了。她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庭院角落的陰影里，隱約能看到幾個村民的身影，已經(jīng)沒了氣息。

“放開他們……”阿娘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沖我來?！?/p>

“可以啊?！惫硇α似饋?，利爪在身前比劃著，“不過，我更喜歡折磨獵物的軟肋呢。”

話音未落，它的身影突然模糊了一下，以遠超常人的速度沖向屋內(nèi)。安歲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股冰冷的力量扼住了脖頸，利爪抵在她的后頸。

“放開她！”阿娘的聲音瞬間拔高，刀身直指鬼的頭顱，卻因為顧忌著安歲而不敢妄動。

鬼得意地笑了起來，用爪子撕開安歲頸側(cè)的一點皮膚，鮮紅的血珠滲出來，它貪婪地吸了吸鼻子：

“好香……果然是最純的血脈。喝了你的血，我就能離那位大人更近了……”

阿娘的刀在顫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她開始緩慢地后退，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鬼的退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你想要什么？”阿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的血也有神力，我給你，放了她?！?/p>

“你的？”鬼嗤笑一聲，“早就稀薄得像水了，哪有這小的來得純粹?！?/p>

它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安歲的呼吸瞬間變得困難，眼前開始發(fā)黑。

就在這時，阿娘動了。

她像一道白色的閃電沖過來，刀身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精準(zhǔn)地砍向鬼的手臂。鬼沒想到她會不顧女兒的安危，倉促間松開了手，安歲重重地摔在地上，頸側(cè)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安歲，快跑！”

阿娘大喊著，刀光如織，將鬼逼得連連后退。

安歲趴在地上，看著阿娘的背影。那背影其實很瘦小，常年的勞作讓她的脊背有些微駝，可此刻，她卻像一座無法撼動的山，擋在她和鬼之間。

紅色的眼睛里第一次蓄滿了淚水，卻遲遲沒有落下

——就像很久以前，某個寂靜的夜里，她也是這樣看著一個女人的背影，感受著脖頸上冰涼的手指，和兩滴落在她臉上的、屬于別人的淚。

“阿娘……”

她喃喃地說，想要爬起來，卻渾身無力。

鬼被逼得惱羞成怒，黃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狠厲。它突然張開嘴，一股黑色的霧氣從它口中噴出，瞬間籠罩了整個庭院。

阿娘的動作慢了下來，似乎被霧氣影響了視線。

“就是現(xiàn)在！”

鬼獰笑著，利爪突破了刀光的防御，狠狠地刺向阿娘的后背。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