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歲眼睜睜看著那只青黑色的爪子刺穿了阿娘的胸膛。
不是緩慢的撕裂,是像戳破一張薄紙似的,帶著令人牙酸的骨肉分離聲,從后背扎進去,再從心口冒出來。指甲縫里還掛著碎肉與血筋,泛著黏膩的光澤。
鮮血是炸開的。
阿娘的身體晃了晃,卻沒有倒下。
那雙常年握刀的手突然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猛地轉(zhuǎn)身,將掉在腳邊的武士刀死死攥住,刀刃朝著鬼的腹部狠狠捅了進去?!班坂汀币宦?,是皮肉被刺穿的悶響。
鬼發(fā)出一聲凄厲的痛嚎,阿娘卻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踉蹌著往前撲,正好將安歲死死護在懷里。她的體溫還在,可安歲能感覺到那溫度正一點點變冷,像懷里揣著的暖爐被戳破了洞。
“安歲……別怕……”阿娘的聲音很輕,氣若游絲,溫?zé)岬难卧诎矚q的臉上,“阿娘……保護你……”
這聲音和記憶里某個片段重疊了。
小時候她發(fā)高熱,說胡話喊疼,阿娘也是這樣把她摟在懷里,用體溫焐著她,說“安歲不怕,阿娘在”。
那時阿娘的懷里有皂角和陽光的味道,現(xiàn)在卻只剩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鬼拔出腹部的刀,發(fā)出一聲怒吼,一步步逼近。阿娘抱著安歲,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抬頭望著夜空,聲音嘶啞地祈禱:
“神啊……如果您還沒有遺忘我們……請救救她……”
“她會成為您最忠誠的信徒……”
“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我的情感……我的過去……我的生命……換她活下去……”
可那里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疏星,冷漠地眨著眼睛,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鬧劇。
血從她的嘴角、胸口往外涌,和眼角滾落的淚水混在一起,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紅。安歲能感覺到阿娘的身體在抖,不是因為怕,是因為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像沙漏里的沙,快要漏完了。
安歲想喊,想推開阿娘,可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嗚咽。
她看見阿娘背后的血洞越來越大,看見那雙曾經(jīng)為她揉肩、為她梳發(fā)、為她縫補衣裳的手,此刻正無力地蜷縮著。
絕望像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徹底淹沒。
她知道阿娘要死了,知道自己可能也活不下去了。
利爪帶著死亡的陰影,離阿娘的后背越來越近,近得能看清指甲縫里殘留的血肉。
安歲死死盯著那只爪子,紅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映出了清晰的恐懼——不是為自己,是為懷里這個正在變冷的人。
她突然想起傍晚出門時,村西的嬸子還笑著塞給她一塊紅豆糕,說“給你阿娘留著”。
現(xiàn)在那塊糕還在她的衣兜里,被阿娘的血染透了,變得又冷又硬。
鬼的利爪再次揮起,帶著死亡的風(fēng)聲。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那聲音很輕,像孩童的呢喃,又像老者的嘆息,分不清男女,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卻又透著徹骨的冷漠。
“唉?!?/p>
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又仿佛就在耳邊。
庭院里的黑色霧氣瞬間消散了,鬼的動作僵住了,黃色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
“好孩子,你就安心的去吧?!?/p>
那聲音落下的瞬間,阿娘的身體輕輕晃了晃,最后看了安歲一眼,眼睛里帶著釋然的笑意,然后徹底失去了氣息。
鬼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身體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最終化為一灘黑水,滲入泥土。
庭院里只剩下安歲和阿娘冰冷的身體。
安歲抱著阿娘,紅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脖頸上的傷口還在疼,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涼了。她沒有哭,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塊。
“你真幸運啊?!?/p>
那個分不清男女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清晰地回蕩在她的腦海里
“有人用一切換了你一命。”
安歲茫然地抬起頭,紅色的瞳孔里映出空蕩蕩的庭院。
“誰?”
她問,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我是你們一族世代供奉的神明?!?/p>
那個聲音帶著一絲玩味
“人類的壽命在我眼里,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沒什么區(qū)別,毫無價值?!?/p>
安歲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阿娘的臉。
“但是你有最純正的返祖血脈,”
神的聲音繼續(xù)在她腦海里響起,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傲慢。
“這血脈令至高鬼敬畏,卻會吸引其他鬼??上О?,你們一族的血脈越來越稀薄,到你阿娘這一代,已經(jīng)幾乎沒什么力量了?!?/p>
“鬼王找了你們很久,派了很多鬼去血洗你們的族地。你阿娘抱著襁褓中的你逃出來,一直躲在這里,就是不想讓你卷入這些事?!?/p>
安歲的手指輕輕撫過阿娘冰冷的臉頰,那里還殘留著淚水的痕跡。
“她不想讓你知道,你生來就背負(fù)著這些?!?/p>
神的聲音里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或許是覺得有趣,“可現(xiàn)在,她用命換了你,還把你‘送’給了我?!?/p>
一股陌生的力量突然涌入身體,像是有什么東西住進了她的意識深處。
安歲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閃過腦?!紵拇迩f,揮刀的族人,還有一個模糊的、穿著粉綠色的身影,在桃花樹下對她笑。
“從今天起,我就住在這里了?!?/p>
神的聲音帶著笑意,溫柔得像在哄騙。
“你的身體,你的眼睛,你的血脈……都會成為我的容器。”
安歲低下頭,看著自己沾血的手。紅色的眼睛里依舊沒什么情緒,只是那空洞的深處,似乎多了一點什么。
她想起阿娘最后的眼神,想起那個模糊的身影,想起一個記不清內(nèi)容,卻無比重要的約定。
“……好。”
風(fēng)吹過庭院,卷起地上的血腥味,飄向遠(yuǎn)方的黑暗。十二歲的寂野安歲,在失去一切的夜晚,迎來了一個住在她身體里的神。
她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再次被卷入名為“命運”的洪流。
而那紅色的眼瞳深處,一點不屬于她的、帶著頑劣與冷漠的光芒,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