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與白襯衫

"所有人注意！分組名單貼在車門處，按編號上車！"

班主任的喇叭聲刺穿清晨的空氣。周煜站在校門口，看著陸續(xù)駛來的大巴車在晨霧中排成一列。他下意識摸了摸背包側袋——里面裝著許珩上周塞給他的薄荷糖，已經快吃完了。

"會長大人也被迫參加這種集體活動？"

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許珩今天穿了件深藍色沖鋒衣，頭發(fā)比平時更亂，像剛被狂風蹂躪過。他脖子上掛著那臺老式膠片相機，鏡頭蓋隨著走動一晃一晃。

"學生會需要有人負責協(xié)調。"周煜調整著背包肩帶，"我以為你會逃掉。"

"本來打算的。"許珩晃了晃相機，"但張教授說云霧山的晨霧值得一拍。"他突然湊近，"你黑眼圈淡了。"

周煜下意識摸了摸眼下。自從醫(yī)務室那天后，許珩每天都會"偶遇"他，變著法子塞給他各種據(jù)說能改善睡眠的東西——薰衣草香包、甘菊茶、甚至是個會發(fā)白噪音的藍牙音箱。

"三號車！攝影社和學生會的人這邊集合！"班長的喊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大巴車內彌漫著零食和防曬霜的氣味。周煜剛坐下，陳宇就擠到他旁邊："聽說這次去的云霧山有野猴，會搶包。"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林妍特意換了座位，說要跟許珩談談文化節(jié)的事。"

周煜抬頭看向前排。林妍正坐在許珩旁邊的座位上，她的栗色馬尾辮隨著說話的動作輕輕搖晃，不時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許珩則歪著頭靠在窗邊，相機放在膝上，表情難以辨認。

"...真的很有趣呢！"林妍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來，"周會長平時都不參加這種活動，這次肯定是為了..."

大巴一個顛簸，她順勢往許珩那邊靠了靠。周煜收回視線，翻開隨身攜帶的《大學物理競賽題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盯著同一道題看了五分鐘。

山路越來越陡，窗外的景色從城市建筑逐漸變成茂密的杉樹林。陳宇早已睡著，鼾聲像臺老舊拖拉機。周煜合上書，發(fā)現(xiàn)前排的林妍不知何時換到了另一邊，現(xiàn)在許珩旁邊的座位空著，陽光透過車窗在他肩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帶。

"暈車？"許珩突然回頭，把一個小瓶子扔過來，"姜精油，涂在太陽穴。"

小玻璃瓶還帶著體溫。周煜擰開蓋子，辛辣清新的氣息立刻鉆入鼻腔。前排的林妍轉過頭，視線在兩人之間掃了個來回。

"各位同學注意！"班主任拿起喇叭，"我們即將到達云霧山景區(qū)，請牢記分組名單，下午三點在停車場集合！"

霧氣像牛奶般流淌在山間。周煜所在的小組被分配去參觀古觀象臺，路線圖上標注著"中等難度，2.5公里"。他核對名單時，許珩的名字赫然在列，旁邊還有林妍和陳宇。

"聽說觀象臺附近有片野梅林，"林妍邊走邊對許珩說，"很適合拍人像。"

許珩調整著相機參數(shù)："我拍風景。"

山路越來越窄，青石板臺階上覆滿濕滑的苔蘚。周煜走在隊伍最后，確保沒有人掉隊。轉過一個急彎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說話聲消失了——濃霧中，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陳宇？"周煜喊道，"許珩？"

只有山風回應。他掏出手機，屏幕顯示"無信號"。霧氣越來越濃，能見度不足五米。周煜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按照路線圖，這條小路應該直通觀象臺，繼續(xù)前進是最合理的選擇。

他剛邁出兩步，就聽見右側樹叢中傳來窸窣聲。

"誰在那里？"

"原來優(yōu)等生也會迷路啊。"

許珩從霧中鉆出來，沖鋒衣上沾滿水珠，相機被他護在懷里。他的劉海濕漉漉地貼在額前，像只落水的貓。

"其他人呢？"周煜問。

"林妍說看到一條近道，帶著大部分人走了。"許珩擦了擦鏡頭，"我回頭找你，結果霧太大..."

"那條近道不在路線圖上。"周煜皺眉，"太危險了。"

許珩聳聳肩："所以我沒跟去。"他舉起相機，"不過拍到不錯的霧凇。"

周煜看了看表："現(xiàn)在十一點四十，我們繼續(xù)按原路線走，應該能在觀象臺遇到他們。"

"聽你的，領隊。"許珩做了個夸張的鞠躬動作，"不過先等等。"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手。"

周煜還沒反應過來，許珩已經抓住他的手腕，把一個橙色手環(huán)套了上去。

"熒光手環(huán)，"許珩晃了晃自己腕上那個相同的，"霧天必備。萬一你再走丟..."

"我不會走丟。"周煜打斷他，卻沒摘下手環(huán)。

他們沿著濕滑的石階繼續(xù)向上。霧氣時濃時淡，偶爾露出遠處峭壁的輪廓。許珩不時停下來拍照，周煜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覺得煩躁——許珩拍照時的專注神情很有趣，他會不自覺地咬住下唇，右眼瞇起，像個發(fā)現(xiàn)寶藏的海盜。

"看那邊。"許珩突然拉住周煜的袖子。

霧靄中，一座破舊的六角觀景亭若隱若現(xiàn)，飛檐上掛著殘破的風鈴。亭子周圍的護欄已經倒塌，木質地板布滿裂痕，卻奇跡般地保持著完整。

"不是觀象臺。"周煜對照地圖，"可能是廢棄的景點。"

"完美！"許珩已經跨過倒塌的護欄，"這光影絕了。"

周煜跟上去時，木板發(fā)出不祥的吱呀聲。亭子中央有張積滿灰塵的石桌，上面刻著模糊的星圖。許珩跪在桌邊，用袖子擦拭著那些古老的刻痕。

"北斗七星..."他喃喃道，"小時候奶奶常帶我看星星。"

陽光突然穿透云層，霧氣瞬間染上金色。許珩抬頭，光線在他睫毛上跳躍。周煜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拍下了這一刻。

"哇哦，完美先生也會偷拍？"許珩咧嘴一笑，"刪掉，除非你愿意交換。"

"交換什么？"

"你的手機相冊。"許珩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xiàn)琥珀色，"我打賭里面全是文件截圖。"

周煜沒有回答，因為他的注意力被天空吸引——云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厚。

"要下雨了。"他皺眉，"我們得..."

第一滴雨砸在亭子屋頂時，發(fā)出響亮的"啪"聲。緊接著，暴雨傾盆而下，仿佛天空被捅了個窟窿?？耧L卷著雨滴橫掃進來，兩人不得不退到亭子最角落。

"看來要困一會兒了。"許珩脫下沖鋒衣掛在柱子上，勉強擋住一部分風雨，"你的完美計劃里包括野外求生嗎？"

周煜檢查著手機："還是沒有信號。"

"放松點。"許珩從背包里掏出保溫杯，"姜茶，喝點暖暖身子。"

熱流順著喉嚨滑入胃部，周煜這才意識到自己冷得發(fā)抖。雨越下越大，風鈴在狂風中發(fā)出零亂的聲響。許珩蹲在地上擺弄相機，濕透的T恤貼在背上，顯出脊椎的輪廓。

"穿上。"周煜脫下自己的外套遞過去。

許珩挑眉："然后看你凍死？不了謝謝。"他突然眼睛一亮，"我有個主意。"

五分鐘后，他們背靠背坐在角落，用許珩的沖鋒衣和周煜的外套搭成個簡易帳篷。兩人的體溫在狹小空間里迅速形成微氣候，周煜能感覺到許珩的背部隨著呼吸輕微起伏。

"小時候我和奶奶住過更破的地方。"許珩突然說，"冬天屋頂漏雪，我們就裹著被子看星星。"他頓了頓，"她總說，困境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希望。"

周煜望著亭外如注的暴雨："我母親也說過類似的話。"

"說說她？"

"She..."周煜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她喜歡在雨天烤餅干。整個屋子都是黃油和香草的味道。"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車禍那天，也是這樣的暴雨..."

許珩轉過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周煜的側臉像一尊蒼白的石膏像，睫毛投下的陰影微微顫動。

"嘿。"許珩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要不要看看我今天拍的照片？"

他沒等回答就打開相機回放。屏幕的藍光映在兩人臉上，許珩的手指慢慢滑動——霧中的杉樹像水墨畫，一只松鼠在枝頭警惕地張望，露珠在蛛網(wǎng)上串成水晶項鏈...

"這張最好。"許珩停在一張照片上。

是周煜站在霧中的背影，挺拔如青竹，熒光手環(huán)在灰白背景中亮得像盞小燈。

"什么時候拍的？"周煜問。

"在你認真研究地圖的時候。"許珩的聲音帶著笑意，"你專注時的樣子...很特別。"

雨聲漸小，天色卻暗了下來。周煜看了看表："四點二十，天黑前下山不可能了。"

"那就等救援。"許珩掏出一包餅干，"幸好我?guī)Я烁杉Z。"

餅干是檸檬味的，酸甜中帶著微苦。他們分著吃完了最后一塊，肩并肩望著亭外漸暗的天色。遠處傳來隱約的雷聲，但雨確實小了。

"周煜，"許珩突然問，"如果沒有保送，你想學什么？"

"物理。"周煜不假思索。

"我是說，如果沒有'應該學'和'必須學'，只有'想要學'。"

周煜沉默了。他想起書房抽屜里那本寫了一半的詩集，想起天文館志愿者申請表，想起母親留下的那套《星空圖譜》...

"也許...文學。"他最終說，"或者天文學。"

許珩笑了："我就知道。你看《時間簡史》時的眼神，和看物理競賽題時不一樣。"

"你呢？"周煜反問，"如果不考慮現(xiàn)實。"

"開家小照相館。"許珩仰頭靠在柱子上，"只拍真實的東西——皺紋、傷疤、生銹的欄桿、融化的冰淇淋...所有不完美但真實的東西。"

暮色籠罩著觀景亭。許珩突然舉起相機："笑一個？"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周煜下意識抬手遮擋。許珩大笑起來："這張絕對經典——周煜會長驚慌失措的表情。"

"刪掉。"

"不，我要洗出來當護身符。"許珩低頭查看照片，突然頓住了，"等等..."

周煜湊過去。屏幕上，被閃光燈照亮的他眼神柔軟，嘴角微微上揚——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放松的自己。

"看吧，"許珩輕聲說，"這才是真正的周煜。"

一滴水珠從亭頂漏下，正好落在周煜頸間。他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涌上眼眶。十二年來的壓抑、偽裝、疲憊像決堤的洪水，沖垮了他精心構筑的堤壩。

"我...我好累..."

這句話像鑰匙，打開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鎖。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周煜徒勞地用手去擦，卻越擦越多。他感到羞恥、失控，卻無法停止。

然后，許珩握住了他的手。

溫暖的手指緊緊包裹住他的，沒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堅定地存在著。周煜能感覺到許珩拇指上的繭，那是長期按快門留下的印記。這觸感如此真實，讓他終于敢抬起淚眼。

許珩沒有笑，也沒有憐憫，只是安靜地看著他，仿佛在說：我在這里。

夜色完全降臨，星光透過云隙灑落。他們誰都沒有松開手。

"周煜！許珩！"

遠處傳來呼喊聲和手電筒的光束。陳宇的大嗓門在山谷中回蕩："你們在哪——"

許珩迅速松開手，用袖子擦了擦周煜的臉："救援來了。"他站起身，聲音恢復了平常的戲謔，"準備好回到文明世界了嗎，魯濱遜？"

回到營地已是深夜。老師們的責備、同學們的關切像潮水般涌來又退去。周煜機械地回答著問題，余光卻看見林妍站在不遠處，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

"你們在山上..."她欲言又止。

"躲雨。"許珩打斷她，"沒什么戲劇性的故事。"

回程的大巴上，周煜坐在窗邊，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的眼睛還有些紅腫，但奇怪的是，心里卻像卸下了重擔。許珩坐在前排，偶爾回頭看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

第二天清晨，周煜在課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個信封。里面是那張觀景亭拍的照片，背面寫著："給真實的周煜——快門先生"。照片上的他眼神柔和，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像個無憂無慮的普通人。

他抬頭尋找許珩的身影，卻發(fā)現(xiàn)對方刻意避開了他的視線。接下來幾天，許珩變得若即若離——走廊相遇時匆匆點頭，食堂里坐在最遠的角落，甚至缺席了例行的社團會議。

周煜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直到周五那天，他無意中聽見洗手間隔間的對話：

"...真的假的？周煜和那個許珩？"

"千真萬確！林妍說她親眼看見他們手拉手..."

"噓！小聲點！據(jù)說許珩家里有案底，他爸是詐騙犯..."

門被猛地推開，周煜站在洗手臺前，面無表情地洗手。議論聲戛然而止，兩個男生低著頭快步離開。

水龍頭嘩嘩作響。周煜盯著自己倒映在鏡中的臉，突然明白了許珩疏遠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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