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大理寺那間堆滿陳舊紙張的偏廳里,仿佛也變得粘稠而緩慢。
謝渡滄每日埋首于故紙堆中,將一卷卷蒙塵的檔案歸類、整理、登記。
他做得極其耐心細(xì)致,甚至堪稱一絲不茍,很快,連那位不茍言笑的寺丞周大人偶爾路過時,眼中也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認(rèn)可。
同僚們最初的好奇和疏遠(yuǎn),也漸漸被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枯燥所磨平。
他們開始習(xí)慣這個沉默寡言、只知埋頭做事的年輕人,偶爾抱怨活多俸少時,也會將他納入傾聽的范圍。
謝渡滄只是安靜地聽,偶爾附和一句,從不主動打探,卻能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大理寺內(nèi)部的一些人事脈絡(luò)和辦事規(guī)矩。
他的目標(biāo)明確而隱秘——尋找一切與江南、與前朝舊物、尤其是與書畫珍玩失竊或劫掠相關(guān)的卷宗。
這項工作如同大海撈針。
嘉佑三年、四年、五年……他按部就班地整理著,目光飛快地掃過每一份卷宗的摘要。
大多是地方上報的民間糾紛、盜竊兇殺,偶有涉及官員貪瀆的舊案,卻都與他所想相去甚遠(yuǎn)。
但他沒有半分急躁。他知道,越是心急,越容易露出馬腳。
這日午后,同僚們都有些昏昏欲睡。謝渡滄整理到嘉佑七年的一摞卷宗時,手指忽然一頓。
那是一份來自江南西道的案卷,封皮上寫著“洪州富商王宅夜盜案”。
引起他注意的,并非案件本身,而是旁邊用朱筆稍小字標(biāo)注的備注:“疑與姑蘇謝氏滅門案手法類同,然線索中斷,并案未果?!?/p>
謝渡滄的心臟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間涌向四肢百骸,又驟然冷卻。
他強(qiáng)行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面部肌肉繃緊,維持著低頭翻閱的姿態(tài),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掃視四周。
還好,無人注意他。一個同僚正靠著書架打盹,另一個則對著窗外發(fā)呆。
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微顫地翻開這份卷宗。
案卷記錄的是嘉佑七年,洪州一位經(jīng)營瓷器生意的富商家中遭劫,不僅錢財損失,更有一批珍藏的古玩字畫被洗劫一空。
家中護(hù)衛(wèi)死三人,傷數(shù)人。
匪徒行事狠辣,來去無蹤,現(xiàn)場幾乎未留下有用線索。當(dāng)?shù)毓俑辈旌螅J(rèn)為非普通盜匪所為。
而那份朱筆備注,是大理寺某位復(fù)核官員在看到這份卷宗后,因聯(lián)想到稍早前發(fā)生的、同樣手段狠辣、目標(biāo)似指向珍貴藏品的姑蘇謝氏滅門案,而寫下的猜測。
但顯然,兩地距離甚遠(yuǎn),且缺乏直接證據(jù),并案調(diào)查之事最終不了了之,兩案都成了懸案。
謝渡滄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手法類同”四個字上。
滅門!不僅僅是奪畫,是滅門!
父親珍藏的《江山雪霽圖》絕非普通名畫那么簡單。
這背后牽扯的勢力,其目的性和殘忍程度,遠(yuǎn)超他的想象。
他們不僅僅是在找一件東西,更像是在……清除所有可能知曉某個秘密的人?而謝家,或許只是其中之一?
洪州王家的案子,是他們做的嗎?是同一伙人?還是模仿?
卷宗里沒有答案。只有冰冷的文字記錄著另一樁慘劇,以及大理寺官員一個未能深究的疑問。
他不動聲色地將這份卷宗的內(nèi)容牢牢記住,尤其是關(guān)于被盜物品的粗略清單(其中提及幾幅前朝山水畫,但無《江山雪霽圖》的具體名目)和匪徒作案特征的描述(行動迅捷,配合默契,善用短刃和弩箭,對宅院布局似乎有所了解)。
然后,他將卷宗合上,將其歸入“江南西道-嘉佑七年”的類別中,動作平穩(wěn)得仿佛那只是一份再普通不過的舊案。
但他的內(nèi)心,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線索!這是第一條真正與他家慘案可能相關(guān)的線索!雖然模糊,雖然中斷,卻證明了他的方向沒有錯。這絕非孤立的案件!
他需要找到更多類似的卷宗,需要知道還有哪些案件被標(biāo)注了“手法類同”!
接下來的時間,謝渡滄整理卷宗的速度似乎未變,但他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搜索的范圍也不再局限于江南,而是擴(kuò)展至全國范圍內(nèi),所有涉及珍貴物品失竊、且手段殘忍的重大劫案。
同時,他也開始更加留意那些標(biāo)注了“并案”、“存疑”、“懸案”字樣的卷宗。
偏廳里依舊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然而在這片沉寂之下,一場無聲的狩獵,已經(jīng)悄然開始。
獵人的目光穿透了時間的塵埃,落在了那些被遺忘的罪惡記錄上,試圖從泛黃的紙頁間,嗅出仇敵的蹤跡。
散值的鐘聲響起時,謝渡滄如常起身,與同僚點(diǎn)頭示意,平靜地離開。
當(dāng)他走進(jìn)那家約定的茶肆,在臨窗位置坐下時,白鶴很快便出現(xiàn)在他對面。
謝渡滄沒有看他,只是望著窗外大理寺的側(cè)門,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極快極輕地寫下了兩個字:
“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