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沖刷后的儷府后花園,青石小徑上蜿蜒著渾濁的水痕,芭蕉葉上的雨珠接連墜落,“啪嗒” 一聲驚散荷塘里的錦鯉。杜仰熙立在九曲回廊下,手中攥著被雨水洇濕的婚書,指節(jié)泛白如紙,宣紙上暈染的墨跡,恰似他此刻紛亂如麻的思緒。遠處丫鬟們收拾比試殘局的談笑聲隱隱傳來,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屏障,顯得那樣遙遠而不真實。
“杜大人這是在與婚書較勁?” 折皎搖著折扇,踏著木屐款步而來。月白長衫下擺沾著泥點,卻無損他風流倜儻的模樣,嘴角噙著的笑意帶著幾分調(diào)侃,“莫不是覺得這紅紙上的字,燙了手?”
杜仰熙猛地轉(zhuǎn)身,腰間那枚用紅繩系著的褪色玉佩,在青磚地面的反光下,泛著黯淡的幽光。隨著他的動作,玉佩與廊柱相撞,發(fā)出一聲清響,像是在寂靜的暮色里敲碎了某種隱秘的情愫。他望著折皎桃花眼中狡黠的光芒,比試那日對方指尖挑起他頷下碎發(fā)的觸感突然在皮膚上復(fù)蘇,仿佛帶著春日的溫度,輕柔又熾熱,令他耳根不由得泛起一陣發(fā)燙。喉結(jié)微微滾動,他強壓下心頭的異樣,沉聲道:“折公子說笑了?!?/p>
他將婚書迅速塞進袖中,動作有些慌亂,仿佛那不是一紙文書,而是一團滾燙的炭火。袖口露出的補丁針腳細密整齊,卻在暮色里若隱若現(xiàn),訴說著主人家道中落的過往。他垂眸望著自己磨損的袖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只是在想,這姻緣二字,怎生如此沉重。” 風掠過回廊,卷起他衣角的褶皺,也卷走了那聲嘆息,消散在漸濃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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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斜陽為朱漆廊柱鍍上一層碎金,折皎半倚著斑駁的木紋,竹骨折扇挑起杜仰熙下頜時帶起一串清脆的骨節(jié)輕響。她眼尾綴著的鮫人淚墜子隨著動作晃出細碎流光,檀口微張時帶出的蘭麝氣息裹著三分調(diào)笑:"探花郎蹙著遠山眉的模樣,倒比朝堂上諫言時更惹人疼惜。"
折扇忽地翻轉(zhuǎn),扇骨輕敲對方緊繃的側(cè)臉,發(fā)出 "嗒" 的一聲脆響:"前日聽聞杜大人在御前舌戰(zhàn)六部尚書,金殿上珠玉琳瑯驚四座。怎么一牽扯到終身大事,倒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 她故意拖長尾音,將尾字咬得又軟又糯,驚起廊下棲息的白鴿撲棱棱掠過宮墻。
杜仰熙揮開折扇,后退半步,廣袖帶起的風掀動廊下銅鈴,叮咚聲驚飛了檐角的麻雀。他望向荷塘中翻涌的水波,聲音低沉:“公子何必明知故問。我出身寒門,能有今日全靠苦讀與貴人相助。這婚約既已定下,若隨意反悔……” 他攥緊拳頭,“我怎能背負起忘恩負義的罵名?”
折皎冷笑一聲,折扇重重敲在廊柱上,驚得杜仰熙目光一凜?!傲R名?杜仰熙,你可知那儷三娘本就不愿這門婚事!何苦為了虛無縹緲的名聲,困住兩條人命?” 他逼近一步,眼中帶著幾分急切,“你總說擔責,可這責任,究竟是為了成全自己的清高,還是真為他人考慮?”
杜仰熙踉蹌后退半步,身后的檀木書架被撞得發(fā)出悶響,青瓷筆洗在案幾上搖晃出清脆的碰撞聲。他攥緊腰間的玉佩,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指腹無意識摩挲著玉佩上雕刻的并蒂蓮 —— 那是儷家小姐及笄時贈予他的定親信物。喉結(jié)劇烈滾動兩下,他望著眼前巧笑嫣然的折皎,額角青筋突突跳動:“折皎!休要胡言!” 話音未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袖中滑落半片染血的絹帕,卻被他慌忙踩在腳下碾成褶皺。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氣息,聲音卻仍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抖:“我自幼受養(yǎng)母教導,做人當信守承諾?!?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搖曳的翠竹,仿佛看到多年前儷家老爺將他從雪地中救起的場景,“儷家在我落魄時未曾嫌棄,雪中送炭之恩沒齒難忘。如今我若棄婚,與那市井無賴何異?” 說罷猛地扯開領(lǐng)口的盤扣,露出脖頸處猙獰的舊疤,“這道疤是為救儷家小姐所留,若負了這份情義,我杜仰熙有何顏面面對九泉之下的雙親!”
“好一個信守承諾!” 折皎突然大笑,笑聲里滿是悲涼,“你以為死守婚約就是大義?如今朝堂暗潮洶涌,各方勢力角逐,你與儷家結(jié)親,只會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到那時,你拿什么護著自己,又拿什么護著儷家?” 他的聲音微微發(fā)顫,想起自己穿越后在深宅中如履薄冰的日子,“有些責任,不是憑著一股倔勁就能扛住的!”
杜仰熙沉默良久,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是化不開的堅定:“公子的話,我記下了。但有些路,選了就不能回頭?!?他再次掏出婚書,珍重地撫過上面的字跡,“這一筆一劃,都是誓言。我杜仰熙從寒門走來,靠的就是這一諾千金。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絕不做背信之人?!?/p>
折皎收起笑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扇骨:“杜仰熙,你這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他猛地抓住對方手腕,束胸的布條勒得胸口生疼,卻不及心中的焦急,“你當真要為了這份執(zhí)念,賠上一切?”
杜仰熙反手握住折皎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他皺眉。雨絲漸漸轉(zhuǎn)密,將兩人的身影籠在朦朧之中?!罢驗橹狼奥菲D難,” 他的聲音混著雨聲,卻清晰有力,“才更不能辜負他人信任。折公子若真為我好,” 他松開手,后退一步行禮,補丁在雨中格外醒目,“就請讓我自己走這一遭?!?/p>
暮色如同打翻的墨硯,將西洋花園的漢白玉廊柱染成青灰色。杜仰熙玄色錦靴碾過青石板上的水洼,積水迸濺在月白色褲腳,暈開層層深色漣漪。折皎倚著纏滿紫藤的花架,看那道挺拔身影穿過垂花門,腰間的羊脂玉佩在暮色里泛著微光,直到朱漆門 “吱呀” 合攏,才驚覺手中湘妃竹折扇不知何時已重重合上,扇骨撞出清脆聲響。
梆子聲自三條街外的鼓樓遙遙傳來,混著細雨敲打芭蕉的碎響。折皎摩挲著懷中龍鳳紋銀鎖,鎖面鐫刻的 “長命百歲” 已被體溫焐得溫熱,卻仍有絲絲寒意順著指尖沁入骨髓。檐角銅鈴?fù)蝗欢.斪黜?,驚起棲在梧桐樹上的寒鴉,振翅聲撕破寂靜。他望著滿地殘紅,想起杜仰熙方才緊攥狀紙的指節(jié)泛白如霜 —— 這對宿命般糾纏的對手,此刻倒像困在金絲籠里的雀鳥,一個被家族使命桎梏,一個被血海深仇牽絆,都在這亂世的蛛網(wǎng)中徒勞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