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陌生愛人

消毒水的氣味像細密的網(wǎng)，裹著我從混沌中醒來。當我睜開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輸液管在燈光下?lián)u晃的影子。護士說我昏迷了三天，逆行性失憶讓過去的一切都變成了空白，除了手腕上那枚銀色手鏈，鏈墜刻著小小的字母“J”。

那天下午的陽光格外溫柔，我正對著窗外發(fā)呆，一個戴著黑色棒球帽的男人抱著一大束向日葵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他的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上揚的嘴角：“請問這里需要愛心志愿者嗎？”他晃了晃手里的故事書，“我可以給病人讀故事?！?/p>

我點點頭，他拉過床邊的椅子坐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里，他開始講述《小王子》的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讓我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當他講到小王子與玫瑰告別的段落時，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隨著話語的起伏輕輕顫動。

臨走前，他偷偷把一顆草莓味硬糖塞進我手心，動作迅速而自然，像是做過無數(shù)次一樣。轉身時，他黑色外套的衣角掃過我的床沿，帶來一縷若有若無的雪松香味。

陽光斜斜地照進病房時，我正對著鏡子反復摩挲那枚刻著“J”的手鏈。玻璃映出我眼下的青黑，護士說這是失憶患者常見的焦慮癥狀——可真正讓我不安的，是那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他為什么獨獨選中我？又為什么要偷偷塞來草莓糖？

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穿格子襯衫的男人背著畫架出現(xiàn)時，我瞬間屏住了呼吸。他刻意壓低的嗓音和昨天如出一轍，連睫毛投下的陰影角度都近乎重合?！懊涝簩W生需要模特”的借口太過拙劣，反而讓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上若隱若現(xiàn)的創(chuàng)可貼——和昨天推椅子時右手虎口的疤痕，位置恰好對稱。

“請坐?！蔽抑噶酥复斑叺囊巫樱喙馄骋娝懋嬀邥r，從背包滑落的鑰匙扣。銀色鏈墜上纏繞著褪色的紅繩，和我手腕上的手鏈材質一模一樣。他慌亂撿起時，我突然開口：“你昨天也來過?！?/p>

空氣驟然凝固。他握著鉛筆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半晌才擠出僵硬的笑：“您認錯人了吧？我......”

“草莓味硬糖，還有千紙鶴鋁箔?！蔽一瘟嘶握菩牡拈僮游犊谙闾牵斑B折痕都和昨天的一模一樣?！?/p>

他猛地站起來，畫架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以為他要逃走，卻見他垂著頭，聲音輕得像在說給自己聽：“醫(yī)生說循序漸進比較好......對不起?！?/p>

我沒再追問。當鉛筆重新落在畫紙上，沙沙聲里混雜著他不規(guī)律的呼吸。兩個小時的沉默中，我數(shù)著他睫毛顫動的次數(shù)，看著他橡皮擦過又重來的線條，突然發(fā)現(xiàn)他耳后有塊月牙形的胎記——和昨天棒球帽下露出的位置分毫不差。

臨走前，他把素描本塞給我，轉身時背包拉鏈掛住我的病床護欄。散落的物品里，一張照片飄到我腳邊。那是一對男女在海邊的背影，女孩手腕上的銀色手鏈閃著微光，而男孩的側臉，分明是此刻落荒而逃的“美院學生”。

攥著那張海邊照片，我在深夜反復摩挲照片邊緣。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2023.7.15 第一次看?！?，字跡與昨日素描本上的筆記如出一轍。窗外月光爬上窗臺，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極了他刻意偽裝時躲閃的眼神。

第二天上午，西裝革履的“雜志實習生”準時出現(xiàn)。這次他的領帶依舊歪斜，額頭卻不再冒汗，反而帶著胸有成竹的笑意?！啊冻鞘猩睢菲咴驴凶钚碌拿朗硿y評......”他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鏡，指尖在雜志某一頁停頓，“您看，這家新開的法式餐廳，據(jù)說招牌焦糖布丁的甜度......”

“和你昨天推薦的咖啡店在同一條街道?！蔽掖驍嗨脑?，將照片輕輕放在床頭柜上。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喉結滾動了兩下，西裝袖口下露出半截銀色手鏈，鏈尾的紅繩已經(jīng)磨得毛糙。

空氣仿佛凝固了片刻，他突然抓起雜志扇風：“好熱啊，病房空調該修修了......”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我注意到他無名指內側有道淡淡的環(huán)形痕跡，像是長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當他轉身整理背包時，我瞥見夾層里露出的診療手冊——封面上“江川”的名字，和照片背面的筆跡嚴絲合縫。

“江先生?！蔽彝蝗唤谐鲞@個名字。他的背影僵在原地，指節(jié)捏得雜志發(fā)出脆響。“不用再藏了，”我晃了晃手鏈，“你每天變換身份來見我，到底想做什么？”

他緩緩轉身，眼中泛起復雜的情緒。就在這時，護士推著治療車進來，他慌亂中碰倒了水杯，水漫過照片，將“2023.7.15”幾個字暈染成模糊的墨團。收拾殘局時，他趁機將照片塞進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便簽：“明天......還會給您帶新雜志。”

等他匆匆離開，我發(fā)現(xiàn)床單下壓著半塊被水浸濕的草莓糖。糖紙邊緣畫著小小的向日葵，和他第一天帶來的花束一模一樣。

暴雨突至的傍晚，黃色外賣服的身影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時，我正在擦拭被雨水打濕的窗臺。他摘下頭盔，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暈開深色痕跡，眼睛卻亮得驚人：“您的外賣......是熱乎的海鮮粥?！?/p>

我盯著他胸前歪掉的工牌——上面“臨時配送員”的字樣被雨水洇開。當他掀開餐盒時，我聞到了熟悉的雪松香氣?！盀槭裁纯偨o我送吃的？”我突然問，“昨天的雜志里夾著營養(yǎng)食譜，前天的素描本畫了暖胃的姜茶，今天又是海鮮粥?！?/p>

他的動作停滯在半空中，粥勺碰撞瓷碗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搬t(yī)生說......術后需要補充營養(yǎng)?！彼皖^攪拌著粥，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您以前......最討厭醫(yī)院的飯菜?！?/p>

最后一句話說得極輕，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我注意到他手腕內側貼著防水創(chuàng)可貼，形狀和大小與我車禍時的擦傷位置幾乎相同。當他將勺子遞過來時，我忽然握住他的手：“你是不是......認識車禍前的我？”

窗外驚雷炸響，他猛地抽回手，粥灑在他工裝褲上?！霸趺磿?.....”他笑著擦褲子，聲音卻在發(fā)抖，“可能是......職業(yè)病？我兼職營養(yǎng)師......”話音未落，手機突然響起《最重要的決定》的鈴聲，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匆忙掛斷電話：“抱歉，我還有訂單......”

我拽住他的衣角，觸到布料下凸起的硬物——是個方形小盒子，邊角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舊。他掙脫時，一枚銀杏葉書簽掉在地上，背面用鋼筆寫著：“等你想起那天，我會再問一次?！?/p>

等我追到走廊，只看見他奔跑時撞翻的清潔車，車斗里滾出半罐草莓味硬糖，包裝紙在風里輕輕翻動。

清晨五點，《最重要的決定》的歌聲準時在走廊響起。穿清潔工制服的男人推著車，哼著走調的旋律擦拭扶手，看到我站在病房門口，突然把音量提高了八度。陽光穿透他背后的窗戶，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恰好覆蓋住我腳下的位置。

“早?。　彼瘟嘶瓮习?，桶里的水濺到我拖鞋上。這次他沒戴手套，我清楚看見他右手虎口的疤痕已經(jīng)結痂，小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卻換成了卡通圖案?！氨『砷L得不錯?！彼噶酥复芭_上的盆栽，葉片上掛著新鮮的水珠，“記得每天曬兩小時太陽?！?/p>

我抱著雙臂看他假裝忙碌：“昨天的外賣粥里，你放了百合?！彼敛ＡУ膭幼黝D了頓，清潔劑噴到了自己臉上?！斑€有前天的雜志，夾著的音樂會門票——座位號是我們病房的床號?！蔽易呓徊剑劦剿砩匣熘舅难┧晌?，“江川，你還要演到什么時候？”

他突然轉身，清潔劑瓶子當啷掉在地上。晨光里，他眼底的血絲清晰可見，胡茬冒出來，讓他看起來比前幾天憔悴許多?！霸俚鹊?.....”他聲音沙啞，從清潔車里摸出個保溫桶，“這是你最愛的酒釀圓子，放了桂花......”

我沒接保溫桶，而是抓住他的手腕。他掙扎的瞬間，衣袖滑落，露出內側用馬克筆寫的小字：“別提求婚，別逼她回憶”。他猛地抽回手，保溫桶摔在地上，甜香四溢的湯汁濺到我們腳邊。

“為什么不敢告訴我？”我盯著他發(fā)紅的眼眶，“照片、手鏈、還有每天變著花樣的關心......你明明認識我，為什么要假裝陌生人？”

他彎腰收拾碎片的動作僵住，指節(jié)被瓷片劃破也渾然不覺。“因為醫(yī)生說......”他聲音發(fā)顫，“強行喚醒記憶可能會二次損傷?！彼麖目诖锾统鰪埌櫚桶偷募垪l，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字跡：“7月12日，草莓糖；7月13日，素描；7月14日，雜志......”

最后一行字被水漬暈染，依稀能辨認出：“等她主動想起的那天，我再告訴她——車禍前，我向她求過婚?！?/p>

記憶中的陌生愛人最新章節(jié) 下一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