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尖銳。我在晨光里睜開眼,盯著手腕上陌生的銀色手鏈,護士說這是我醒來就戴著的東西。床頭柜上的素描本、過期雜志和半罐草莓糖,像闖入夢境的異物。
“您有訪客?!弊o士話音未落,穿工裝的男人已經(jīng)推門進來。他抱著一束新鮮的向日葵,發(fā)梢還沾著雨水,眼睛亮得驚人:“聽說薄荷需要陽光......”
“你是誰?”我的聲音冷得連自己都陌生。他僵在原地,花瓣簌簌落在地板上。我指著門口,心跳快得發(fā)疼:“我不認(rèn)識你,別再來了?!?/p>
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劇烈滾動。最后只是彎腰撿起花瓣,輕聲說:“對不起,打擾了?!鞭D(zhuǎn)身時,鑰匙扣上的紅繩勾住門把手,扯斷的瞬間,我聽見自己心臟裂開的聲音。
接下來的日子像泡在福爾馬林里。我撕碎了素描本,扔掉所有糖果,卻在深夜盯著天花板數(shù)向日葵花瓣。護士欲言又止,只是默默送來裝著酒釀圓子的保溫桶,說是“好心人放在護士站”。
第七天暴雨傾盆。我蜷縮在窗臺邊,看雨水沖刷玻璃上的指紋。突然有人敲響病房門,外賣員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懷里的餐盒卻干燥溫暖:“您的......”他聲音哽咽,“姜茶?!?/p>
我猛地?fù)溥^去抓住他的雨衣:“為什么?為什么還來?”他顫抖著摘下頭盔,額角的傷口還滲著血,眼神卻溫柔得可怕:“醫(yī)生說,你喝完姜茶就不會做噩夢了?!?/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工裝褲膝蓋處沾著泥漬,褲腳還掛著雜草——那是醫(yī)院后山的野蒿。三個月前,失憶前的我一定來過這里,因為此刻我的太陽穴突突跳動,記憶的碎片像鋒利的玻璃劃過腦海:篝火、星空,還有某個男人說“以后我就是你的天氣預(yù)報”。
“江川?!蔽颐摽诙鲞@個名字。他渾身劇震,姜茶潑在我手上,滾燙的溫度卻比不上他突然落下的眼淚。
“江川?!碑?dāng)這個名字從唇齒間溢出的剎那,我的太陽穴仿佛被重錘狠狠敲擊。尖銳的疼痛順著脊椎竄上頭頂,眼前的世界開始扭曲變形,天花板的紋路幻化成無數(shù)交錯的線,勒得我喘不過氣。
他驚慌失措的呼喊聲變得遙遠,我跌坐在地,意識墜入黑暗前,零星的畫面如走馬燈般閃現(xiàn):海邊咸澀的風(fēng)掠過發(fā)梢,他單膝跪地時緊張到顫抖的手,還有車禍那夜他把我護在懷中,自己的頭重重磕在方向盤上的悶響……
再次醒來時,消毒水的氣味愈發(fā)刺鼻。我睜開眼,正對上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的臉頰凹陷,下巴冒出青色胡茬,工裝外套皺得不成樣子,顯然守了我很久。
“你……”我聲音沙啞,喉嚨像被砂紙磨過,“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
他喉結(jié)動了動,伸手想觸碰我,又在半空中僵住:“醫(yī)生說……”他的聲音哽咽,“強行喚醒記憶會傷害到你。我寧愿你永遠不記得,也不想你再疼一次?!?/p>
我別開臉,心里五味雜陳。那些精心設(shè)計的“偶遇”,笨拙的偽裝,此刻都化作復(fù)雜的情緒堵在胸口。雖然記憶依然殘缺,但內(nèi)心深處對他的熟悉感卻愈發(fā)強烈,就像身體記得所有故事,唯獨大腦選擇遺忘。
“你走吧?!蔽叶⒅斠汗芑蝿拥挠白?,“我現(xiàn)在還是沒辦法相信你。”
他沉默良久,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褪色的信封放在床頭柜上:“這是你車禍前寫的。等你愿意看的時候……”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轉(zhuǎn)身離開時,背影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落寞。
病房重歸寂靜,我盯著那個信封,邊緣被摩挲得發(fā)毛,上面用熟悉的字跡寫著“給最愛的江川”。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灑進來,在信封上投下一道光痕,仿佛在召喚我去拼湊那些遺失的歲月。
信封在掌心捂了整整三天。每當(dāng)指尖觸到微微凸起的字跡,記憶的碎片就在腦海里撞出細(xì)碎的火花——沙灘上的腳印、共享的耳機里流淌的老歌,還有他總愛把我垂落的發(fā)絲別到耳后的習(xí)慣動作。
終于在某個失眠的深夜,我顫抖著拆開信封。信紙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那是我最喜歡的香氛味道。
“親愛的江川:
當(dāng)你讀到這封信時,或許我又在鬧脾氣了。你總說我像只炸毛的貓,可你不知道,每次看到你把我的喜好記在小本子上,偷偷準(zhǔn)備驚喜時,我的心都軟成了一團。還記得我們在海邊的約定嗎?你說要帶我看遍世界上所有的日出,要在每個城市留下屬于我們的故事。
其實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答案,只是想多享受你緊張求婚的樣子。如果有一天我忘記了這些,請不要難過,再重新追我一次好不好?因為我知道,無論記憶如何更迭,我的心永遠會為你跳動。”
淚水砸在信紙上,暈開了“永遠”兩個字。原來在遺忘之前,我早已將他刻進生命。
第二天清晨,我攥著信紙沖向護士站:“那個總給我送東西的人,你知道他在哪嗎?”護士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筆記本:“這是他拜托我轉(zhuǎn)交的,說等你愿意面對時再給你。”
筆記本密密麻麻記滿了日期:“3月12日,她今天盯著手鏈發(fā)呆了三分鐘”“3月15日,她笑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4月2日,她把素描本撕碎的時候,我躲在樓梯間哭了”。最后一頁夾著兩張電影票根,是車禍前我們一起看的那場《時空戀旅人》。
我抱著筆記本跑到醫(yī)院天臺,風(fēng)揚起信紙嘩嘩作響。他果然在那里,背對著我眺望遠方,背影孤獨得讓人心疼。
“江川!”我的聲音在風(fēng)里發(fā)顫。他猛地轉(zhuǎn)身,眼中先是震驚,繼而泛起淚光。
我舉起信紙,喉嚨發(fā)緊:“這次換我問你,愿意再重新認(rèn)識我一次嗎?”
他快步走來,伸手想抱我,又在即將觸及的瞬間停住。直到我主動撲進他懷里,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聲,還有帶著哭腔的低語:“我等這句話,等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