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節(jié)氣連弩與蒯府遺韻
(貞順19年谷雨·巳時·機關閣)
這一年藏海17歲。
暮春的陽光斜穿過機關閣窗欞,在藏海手背上織出菱形光影。他的指尖如蝴蝶點水般拂過蒯府模型飛檐,黃楊木瓦當縫隙間,一枚刻著柳芽紋樣的"清明"連弩零件正緩緩嵌入卯榫。竹制《營造法式》竹簡從肘間滑落,砸在《天工開物》圖冊上,露出夾層里泛黃的《齊民要術》殘頁——那是母親趙上弦臨終前塞進他襁褓的遺物,墨角還沾著陳年奶漬,《豳風·七月》的尾音總在"采茶薪樗"處打個顫,那是她教他念的第一首詩。
"谷雨宜破土。"星斗大師的棗木杖頭輕點模型"生門"方位,杖頭銅鈴震落梁上積灰,露出環(huán)繞正廳的二十四節(jié)氣刻度。老人瞇起眼,皺紋里嵌著三十年光陰,驀地從袖中摸出塊芝麻糖,糖紙發(fā)出窸窣輕響:"你娘親當年抱著襁褓中的你,站在欽天監(jiān)青銅漏刻前,漏壺滴下的水珠正好落在你掌心。她笑著說:'看,稚奴掌紋像墨斗線,是天生的匠人胚子。'"
藏海接過糖塊,指尖觸到糖紙內(nèi)側(cè)隱約的針腳紋路——與母親繡繃上的云雷紋如出一轍。他取下腰間青銅卡尺,內(nèi)側(cè)"甲戌年冬月"的刻痕被磨得發(fā)亮,那是娘親教他識數(shù)的第一個寒冬:"娘親說過,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卡鉗合攏時發(fā)出輕響,丈量出正廳立柱間距為九尺五寸:"清明射柳弩藏于垂花柱第七道仰蓮紋,谷雨布谷鈴嵌在滴水瓦當?shù)闹烊膏共俊?
星斗大師陡然劇烈咳嗽,掌心咳出的血珠濺在"驚蟄"刻度盤上,暗紅斑點恰好落在"桃始華"紋樣旁。倚在門框的莊之行挑眉,玄色袖口挽至手肘,腕間"亥"字刺青在光影里若隱若現(xiàn)。他踢了踢腳邊散落的七巧板,隨手拼成歪扭的斗拱形狀:"星斗先生又拿稚奴的糗事煽情了?去年您講'立冬斬木'時,可把他的《營造法式》抄本噴濕了三頁。"
"小孩子家沒規(guī)矩。"星斗大師笑罵著,將糖塊掰成兩半,"你娘沈宛當年繡的'并蒂蓮'荷包,還掛在藏海床頭呢,怎么不說?"
莊之行耳尖泛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半片蜀錦——那是娘懸梁前塞給他的殘片,上面繡著未完成的云雷紋:"她總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恰似她們商金繡娘的風骨。"
"正是。"藏海接過話頭,指腹摩挲著模型中"清明"機關的垂花柱,那里隱約有孩童刻的"蘩"字,"干娘教我折荷花燈那年,你把我的《考工記》泡進荷花缸,結(jié)果她用蜀錦邊角料替你補了書頁。"
"還不是你總把書鎖在檀木柜里。"莊之行別過臉去,陽光在他睫毛上投下陰影。他想起十二歲那年,娘沈宛教他用繡繃傳遞情報,指尖總被銀線劃破,藏海便偷偷用木工刨削了支象牙頂針給他。
星斗大師忽然抓住藏海手腕,枯瘦指節(jié)叩擊"春分"羅盤中心:"蒯鐸與你母親當年在這藏過密信......"羅盤翻轉(zhuǎn),露出半片泛黃絹帛,邊緣繡著半朵蘩花,正是趙上弦與沈宛結(jié)拜金蘭時的紋樣。
十二道飛檐同時彈出袖箭的嗡鳴打斷了老人的話。莊之行眼疾手快,抄起桌上的《天工開物》拍向最近的一支箭,書頁間飄落幾片曬干的荷花——那是娘教他辨認的"并蒂蓮",曾被藏海用來夾《考工記》殘頁。
"是母親的筆跡。"藏海輕聲說,指尖撫過垂花柱上的"蘩"字刻痕。七歲那年暴雨夜,母親趙上弦握著他的手刻下這字,發(fā)間沾著槐花,裙擺滴著水,身旁的干娘舉著油紙傘為他們遮擋風雨:"蘩可辟蟲,亦能育人。"
莊之行將七巧板拼成完整的玄鳥形狀,鳥喙正對準模型中莊蘆隱的寢殿:"明日谷雨,該讓七十二候連弩嘗嘗槐花箭羽的滋味了。稚奴,你說莊蘆隱看見箭尾的槐黃色,會不會想起干娘繡繃上的配色?"
"他更該想起自己偽造的羽箭含錫三成。"藏海取出青銅卡尺,在"谷雨"刻度旁刻下新標記,陽光穿過他指間的老繭,投出細小光斑,"干娘當年用蜀錦經(jīng)緯線繡黃河水脈時,你總在廊下偷學刻活字。"
"斷針刻字的手藝,還是你母親教的。"莊之行伸手按住藏海后頸,指腹蹭過他耳后淡淡的疤——那是十六歲替他擋箭時留下的,"她說匠人手里的刀,不該只刻木頭。"
星斗大師望著兩個年輕人,從懷中掏出油紙包:"你母親與沈宛當年在欽天監(jiān),一個用《詩經(jīng)》解機關,一個用蜀錦藏星圖。有回風箏掛在樹梢,稚奴爬樹摔破膝蓋,沈宛就用蜀錦邊角料給他包扎......"
"結(jié)果他攥著風箏不肯撒手,說上面繡著母親畫的節(jié)氣圖。"莊之行接過糖塊,糖紙發(fā)出脆響,"娘總說,稚奴的木刨比我的活字模子還金貴。"
藏海展開糖紙,內(nèi)側(cè)細針扎著半朵蘩花,與垂花柱刻痕分毫不差。他將糖紙折成小船放進暗渠:"母親說匠人治水如春雨,干娘說針腳是匠人的筋骨......這紙船該順著暗渠,把她們的心意都帶去。"
窗外布谷鳥啼聲驟急,莊之行忽然輕笑:"小時候總以為,娘的繡繃和你的刨刀是死對頭,如今才知道,都是捅破謊言的刀。"
星斗大師將木杖倚在模型旁,杖頭銅鈴輕晃:"趙上弦與沈宛若泉下有知,定會說你們青出于藍。一個用《營造法式》破局,一個用活字印版謀逆......"
"先生該歇著了。"藏海扶住劇烈咳嗽的老人,聞到他袖間混著止血散與陳年墨香,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龍腦香。
莊之行拋接著七巧板走向門口,陽光為他鍍上金邊:"稚奴,蜜糕要是涼了,高明師父該拿戒尺敲你腦袋了。"
藏海望著他的背影,想起九歲那年沈宛剛被接入府中,這孩子總攥著繡繃問:"稚奴哥哥,娘什么時候能接我回家?"如今他袖口的蜀錦殘片,正與模型上的云雷紋遙相呼應。掌心的芝麻糖甜得發(fā)苦,像極了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那塊——糖紙里裹著半片蘩花,藏著未說完的"星垂平野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