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上的銹渣簌簌往下掉,趙建國的指甲在門縫里摳出五道清晰的痕跡。林秀芬把煤油燈舉高,昏黃的光照出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磨蹭什么?"趙芳一腳踹在鐵門下半截,銹紅的鐵皮"哐當"震響。有只壁虎從門框縫隙竄出來,擦著趙建國的褲腳鉆進草叢。
林秀芬伸手按在門板上。掌心傳來冰涼的觸感,還有鐵銹粗糙的顆粒感。她用力一推,鉸鏈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門開時帶起的氣流卷著煤灰撲到三人臉上,趙建國打了個噴嚏。
"怕了?"趙芳把沾了紅墨水的襯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一道結痂的劃痕,"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
煤油燈的光柱刺進黑暗。林秀芬看見地上散落的煤塊像被誰踩碎過,棱角處閃著細碎的光。她彎腰撿起半截粉筆,指腹蹭到的白色粉末帶著潮氣。
趙建國突然抓住她手腕:"別進去!"
他的手掌很燙,汗津津的像剛撈出來的魚。林秀芬感覺他拇指正好壓在自己脈搏上,一下下跳得厲害。
"松手。"她聲音很輕。
煤油燈晃了晃,趙芳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老長。趙建國沒動,林秀芬聞到他領口飄出的樟腦丸味混著汗酸氣。有只蜘蛛從天花板垂下來,懸在他們之間。
"爸,"趙芳把煤油燈往鐵門上一掛,燈罩撞出清脆的響,"你褲腳在抖。"
趙建國猛地松開手。林秀芬腕上留下四個泛白的指印,慢慢滲出血色。她甩甩手,第一個跨進門檻。
鍋爐房比想象中空曠。陽光從屋頂?shù)钠贫葱鄙溥M來,光柱里飄著細小的塵埃。林秀芬的布鞋踩在地上,煤灰像黑雪一樣陷下去。她蹲下來,指尖劃過地面燒焦的痕跡——邊緣呈放射狀,像朵枯萎的花。
"七六年冬天,"她抹了把煤灰捻開,"有人在這兒燒過東西。"
趙芳踢開擋路的鐵鍬,鍬頭"當啷"撞上鍋爐底座?;匾粼诳諘绲氖覂仁幜巳?。她突然彎腰,從煤堆里扯出半張焦黃的紙:"媽!"
林秀芬接過紙片時,聽見趙建國倒吸冷氣的聲音。紙片只有巴掌大,邊緣呈鋸齒狀,但還能看清"錄取通知"四個鉛印字。被燒毀的右下角殘留著半個藍印章。
"這是......"趙芳的指甲掐進紙面。
"我的。"林秀芬把紙片翻過來。背面粘著片槐樹葉子,葉脈里嵌著黑灰。
趙建國突然撲過來搶。煤油燈被撞得劇烈搖晃,光影亂竄中林秀芬看見他扭曲的下巴。她側身一讓,趙建國栽進煤堆,揚起一片黑霧。
"省點力氣。"林秀芬從兜里掏出鐵片,開始撬鍋爐側面的閥門。鐵片刮擦金屬的聲音讓人牙酸。
趙芳揪住父親的后領:"你當年就是在這兒——"
"我不知道!"趙建國掙扎時踢翻了煤油燈?;鹈?嗤"地舔上他的褲管,又很快熄滅。黑暗中有東西"咔嗒"響了一聲。
林秀芬終于撬開閥門。生銹的金屬蓋掉在地上,滾了兩圈。她把手伸進鍋爐內壁,摸到滿手煤灰。有塊凸起的東西硌著指尖,她用力一摳。
"嘩啦——"十幾塊碎瓷片從鍋爐里傾瀉而出。趙芳撿起一片,就著漏進來的陽光看:"搪瓷缸的碎片?"
林秀芬撥開碎瓷,指腹觸到凹凸的刻痕。她抓了把煤灰撒上去,輕輕一吹?;液谏姆勰╋h散后,內壁上浮現(xiàn)出幾行刻字:
「77級錄取更正:
林秀芬→陳麗華
理由:政審不合格」
刻痕很深,像是用改錐反復劃出來的。林秀芬的指尖順著"陳麗華"三個字描摹,摸到凹槽里干涸的血跡。
趙芳的呼吸聲變粗了。她抓起塊瓷片抵在趙建國脖子上:"你刻的?"
瓷片邊緣很鋒利,趙建國喉結滾動時劃出絲血線。他沒回答,眼睛直勾勾盯著通風管。
林秀芬突然站起來。她走到通風管前,發(fā)現(xiàn)鐵柵欄有被撬過的痕跡。伸手一拉,整塊柵欄"哐當"掉下來。管壁上有道新鮮的刮痕,露出底下藏著的牛皮紙。
"賬本?"趙芳松開父親湊過來。牛皮紙上密密麻麻寫著日期和物資名稱,最后都標注著"特供"二字。林秀芬翻到最后一頁,看見用紅筆圈出來的記錄:
「79.3.15 麥乳精兩罐、白糖五斤→陳主任轉交趙小明」
趙芳突然笑出聲。她抓起賬本摔在趙建國臉上:"原來我大學補貼買的麥乳精,都進了你私生子的肚子?"
紙頁嘩啦散開。有張照片從夾層里飄出來,林秀芬接住一看——年輕的陳麗華抱著嬰兒站在曬谷場倉庫前,背后墻上用粉筆寫著"林秀芬政審材料"。
通風管深處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三人同時轉頭。黑暗中有細小的回聲在管道里碰撞,越來越近。
"是......"趙建國嘴唇發(fā)抖。
"老鼠吧。"趙芳踢了腳通風管。
林秀芬蹲下來,把煤油燈舉到管道口。燈光照出管壁上黏著的黑色絮狀物,她用手指蹭了點,搓開是焦黑的紙灰。
管道深處又傳來聲響。這次更清晰,像是金屬碰撞聲。林秀芬正要探頭去看,一陣穿堂風突然灌進管道,卷著煤灰撲到她臉上。
"咳咳!"她后退兩步,煤油燈"啪"地掉在地上?;鹈畿f起來半尺高,照亮了對面墻上大片煤灰覆蓋的痕跡。
趙芳已經(jīng)走過去,用手掌抹開一片煤灰。底下露出泛黃的紙張邊緣。她繼續(xù)抹,動作越來越快,煤灰簌簌落下。
林秀芬撿起煤油燈湊近?;鸸庵?,被煤灰覆蓋的墻面漸漸顯出真容——是張被燒毀過半的名單,殘留部分用圖釘固定在墻上。紙張焦黃卷邊,但"77級新生錄取名單"的標題還很清晰。
"看這里。"趙芳的指甲戳在某個被墨水涂改過的地方。林秀芬彎腰,看見"林秀芬"三個字被人用紅筆打了個叉,旁邊歪歪扭扭寫著"陳麗華"。
通風管里的聲音又響了。這次像是鐵器拖過金屬管壁,還夾雜著微弱的......哭聲?
趙建國突然撲向名單。他撕扯著墻上的紙張,碎片像枯葉一樣紛紛揚揚。林秀芬抓住他手腕時,聽見通風管深處傳來清晰的嬰兒啼哭。
"小明......"趙建國僵住了。
哭聲在管道里產(chǎn)生詭異的回聲,忽遠忽近。林秀芬感覺有冷風拂過后頸,煤油燈的火苗"噗"地滅了。
黑暗中,通風管傳來"咔嗒"一聲——像是有人擰開了遠端的閥門。
林秀芬的耳膜被嬰兒哭聲刺得生疼。那聲音在通風管里扭曲變形,時而像貓叫,時而像金屬刮擦。她摸黑抓住趙芳的手腕,感覺女兒的脈搏快得像要跳出皮膚。
"不是老鼠。"趙芳的聲音帶著顫。她掙開母親的手,抓起地上的鐵鍬就往通風管里捅。金屬碰撞聲里突然混進"吱呀"一聲——像是老式搖籃的搖晃聲。
趙建國突然跪下來,十指插進煤灰里:"別找了......"煤油燈滾到他腿邊,玻璃罩裂開蛛網(wǎng)紋。
林秀芬踢開煤油燈。她摸到墻上的圖釘,借著漏進來的陽光看清了名單背面——有人用鉛筆寫了行小字:"3月16日,材料已焚毀,嬰兒送福利院。"
通風管深處傳來"咚"的悶響,這次近在咫尺。林秀芬看見管口飄出幾縷棉絮,白得扎眼。她伸手一抓,棉絮里裹著片發(fā)黃的尿布,邊緣還沾著褐色污漬。
"福利院?"趙芳的鐵鍬"當啷"掉在地上。她抓起尿布對著光看,污漬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詭異的紫紅色。
趙建國突然撲向通風管。他半個身子鉆進去時,林秀芬看見他后腰露出半截皮帶——棕紅色,搭扣上刻著"1979"。皮帶隨著他的動作一晃,金屬搭扣在管壁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皮帶是陳麗華送你的吧?"林秀芬的聲音讓趙建國僵住了。她彎腰撿起鐵鍬,鍬頭在煤灰上拖出深深的溝壑:"七九年三月,你戴著新皮帶去福利院送孩子?"
通風管里傳來布料撕裂的聲音。趙建國退出來時,手里攥著個發(fā)霉的奶嘴。橡膠已經(jīng)氧化發(fā)粘,在他掌心留下黃褐色痕跡。
趙芳突然笑了。她扯過父親手里的奶嘴,指尖在上面按出凹坑:"小明喝麥乳精的時候,我在食堂啃咸菜窩頭。"奶嘴在她指間變形,橡膠發(fā)出黏膩的"噗嘰"聲。
陽光突然暗了一瞬。林秀芬抬頭看見烏云遮住了屋頂破洞,煤灰堆上細碎的光點消失了。她摸到口袋里半截粉筆,在墻上寫下"1979.3.16",粉筆灰簌簌落在趙建國肩上。
通風管里傳來指甲抓撓金屬的聲音,越來越急。林秀芬轉身時,看見管口垂下一縷長發(fā)——灰白色,末梢打著卷。發(fā)絲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像條垂死的蛇。
趙建國突然發(fā)出嗚咽。他抓起煤油燈殘骸砸向通風管,玻璃碎片四濺。有塊碎片彈回來劃破他額頭,血珠滾進眉毛里。
"你聽。"林秀芬按住女兒舉起鐵鍬的手。抓撓聲停了,管道里響起"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像是有人在咬碎硬糖。
趙芳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她松開鐵鍬,從煤灰里扒拉出個銹跡斑斑的鐵盒,盒蓋上用紅漆寫著"營養(yǎng)品"三個字。掀開時,里面滾出幾顆黏在一起的水果糖,糖紙上的生產(chǎn)日期是1979年1月。
咀嚼聲停了。通風管深處傳來清晰的吞咽聲,接著是"啪嗒"一聲——有什么東西掉在了管道拐角處。林秀芬摸到鐵盒邊緣的凹痕,形狀像極了嬰兒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