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的雪,總是來得無聲又洶涌。
張斂塵第一次踏入張家古樓所在的這片雪原時,還不到五歲。他是被族里的老人送來的,作為家中中少數(shù)還保留著較純血脈的孩子,他需要在這里接受“規(guī)訓(xùn)”,學(xué)習(xí)那些被刻進骨頭里的生存法則,以及——遺忘。
古樓籠罩在一片死寂的白茫中,厚重的木門推開時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像某種沉睡巨獸的低吟。迎接他的是幾個面色肅穆的族人,沒有多余的話語,直接將他帶到一間陰冷的廂房,丟給他一套漿洗得發(fā)硬的青色布衣,便轉(zhuǎn)身離去,仿佛他只是一件需要歸置的物品。
接下來的日子,是無休止的體能訓(xùn)練和古籍背誦。張家的規(guī)矩嚴(yán)苛到不近人情,稍有差池便是鞭撻。張斂塵咬著牙撐著,他能感覺到體內(nèi)那股古老血脈的躁動,也能感覺到這古樓里無處不在的壓抑,像是有無數(shù)雙眼睛藏在暗處,注視著每一個人的呼吸。
他很少見到其他同齡人,偶爾在訓(xùn)練場上遇見,也都是些眼神空洞、沉默寡言的少年。這里不允許交流,不允許表露情緒,連眼神的交匯都可能引來懲罰。張斂塵漸漸習(xí)慣了這種孤獨,把所有情緒都藏進心底,像藏一把不能出鞘的刀。
直到那個雪夜。
那天他因為在器械訓(xùn)練中扭傷了腳踝,被允許提前回房休息。雪下得比往日更大,鵝毛般的雪花撲簌簌地落,很快就沒過了腳踝。古樓在夜色和大雪的包裹下,顯得更加陰森詭異。
路過一片偏僻的碑林時,張斂塵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聽到了一絲極微弱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壓抑地喘息,又像是某種受傷野獸的嗚咽。
他本能地警惕起來,手悄悄按上了藏在袖中的短刀。張家古樓里,任何異常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但那聲音太輕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勾得他忍不住想去看一眼。
他循著聲音,撥開半人高的荒草,來到碑林深處。只見一棵虬結(jié)的老樹下,蹲著一個身影。
那是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少年,穿著和他一樣的青色布衣,卻單薄得像一片葉子。他背對著張斂塵,渾身都在輕輕顫抖,不是因為冷,更像是某種劇烈的痛苦在折磨著他。他的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張斂塵屏住呼吸,慢慢走近了幾步。借著雪地里反射的微光,他看到少年的手臂處有一道新鮮的血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劃傷的,血跡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
“你是誰?”張斂塵低聲問,聲音因為許久不與人正常交談而顯得有些沙啞。
少年的身體猛地一僵,顫抖得更厲害了。他沒有回頭,只是將自己蜷縮得更緊,仿佛想把自己藏進地里。
張斂塵皺了皺眉,走近了些,蹲下身:“你受傷了?!彼苈劦降难任?,混雜著雪的寒氣。
少年依舊沒有反應(yīng),只是那壓抑的喘息聲更重了些,帶著細微的哽咽。
這是張斂塵來到古樓后,第一次見到除了“麻木”和“冷漠”之外的情緒。他心里那點被規(guī)矩壓下去的少年心性,忽然就冒了出來。他從懷里掏出一小塊干凈的布——那是他偷偷藏起來的,用來擦拭自己那把家傳的短刀——遞了過去。
“擦擦吧,血快凍住了?!?/p>
少年終于有了動作,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
那一瞬間,張斂塵怔住了。
那是一張極其俊秀的臉,膚色在雪光下顯得近乎透明,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卻因為痛苦而抿得毫無血色。最讓人難忘的是他的眼睛,很大,很黑,像深夜里最深的寒潭,此刻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茫然,像個迷路的孩子。
他看著張斂塵,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疏離,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空洞,仿佛靈魂被什么東西撕扯過。
“別碰我?!鄙倌甑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意。
張斂塵的手頓在半空,那塊布還懸在那里。他能感覺到少年身上散發(fā)出的強烈排斥感,那不僅僅是對陌生人的防備,更像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自我保護。
“我沒有惡意?!睆垟繅m收回手,把布放在旁邊的雪地上,“只是看你受傷了。”
少年沒有看那塊布,只是重新低下了頭,將臉埋在膝蓋里。“走開。”
張斂塵沉默了。他知道在張家古樓,多管閑事可能會給自己惹來麻煩。但他看著眼前這個明明和自己一樣年紀(jì),卻仿佛承載了千年孤寂的少年,心里那點被冰封的暖意,忽然就融化了一角。
“他們叫我張斂塵?!彼鋈婚_口,打破了沉默,“你呢?”
少年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也覺得這里很奇怪?”張斂塵自顧自地說下去,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他說,“所有人都不說話,像石頭一樣。訓(xùn)練很累,規(guī)矩很多,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木偶?!?/p>
少年的肩膀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我老家在南方,那里冬天不會下這么大的雪?!睆垟繅m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語氣里帶著一絲懷念,“我娘說,下雪的時候,一家人圍在火塘邊烤火,吃著烤紅薯,是最暖和的?!?/p>
說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在這兒,估計這輩子都沒機會了?!?/p>
少年終于又抬起頭,看向他。那雙黑眸里的茫然似乎淡了一些,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你不怕嗎?”少年問,聲音依舊很輕。
“怕什么?”張斂塵挑眉。
“怕……被他們知道你說了這些話?!鄙倌甑难凵駫哌^四周黑暗的碑林,像是在看那些無處不在的眼睛。
張斂塵聳聳肩:“怕也沒用。反正都已經(jīng)來了。”他看著少年,“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p>
少年沉默了很久,久到張斂塵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然后,他才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要被風(fēng)雪吞沒:
“張小官。”
張小官。
張斂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莫名的順口。他看著眼前這個叫張小官的少年,看著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忽然就覺得,這無邊無際的雪地和古樓,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
“張小官?!彼c點頭,像是記住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好名字?!?/p>
雪還在下,簌簌地落在兩人的肩頭。古樓的方向傳來沉悶的梆子聲,那是宵禁的信號。
張斂塵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不然要受罰?!彼戳丝磸埰痨`,“你的傷……自己小心點?!?/p>
說完,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張斂塵?!?/p>
身后忽然傳來少年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張斂塵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少年依舊蹲在那里,只是不再蜷縮著,他抬起頭,看著張斂塵,那雙黑眸在雪光下似乎亮了一下。
“謝謝你。”
張斂塵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笑容在冰冷的臉上顯得有些僵硬,卻帶著一絲真實的暖意。
“不客氣?!?/p>
他轉(zhuǎn)過身,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步步向自己的廂房走去。身后的碑林漸漸被大雪覆蓋,那個叫張起靈的少年身影,也消失在茫茫風(fēng)雪中。
但張斂塵知道,有什么東西,在那個雪夜,悄然改變了。
就像一粒投入寒潭的石子,雖然當(dāng)時只泛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但那漣漪,卻在未來漫長的歲月里,逐漸擴散開來,最終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他們當(dāng)時都不知道,這場在張家古樓雪夜里的初次相遇,會是彼此命運糾纏的開始,是往后無數(shù)次重逢與離別、銘記與遺忘的序章。雪落無聲,卻已將他們的腳印,深深地刻在了這片冰冷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