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醫(yī)院的消毒水味道鉆進鼻腔,謝永強站在302病房門口,手里攥著剛從青山縣帶回的教師申請表,紙張邊緣已經(jīng)被汗水浸軟。透過門上的玻璃窗,他能看見父親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手臂上插著輸液管。
"永強來啦?"謝蘭從病房出來,手里端著尿盆,眼下兩片青黑,"爹剛睡著。"
謝永強下意識把申請表往身后藏了藏:"姐,爹怎么樣了?"
"醫(yī)生說再晚送來半小時就完了。"謝蘭壓低聲音,朝走廊盡頭努努嘴,"去那邊說。"
"王長貴家把錢退回來了,"她斜眼瞥了下弟弟,"你這兩天去哪兒了?爹急得滿嘴燎泡。"
謝永強的喉結(jié)動了動:"就在縣城...散心。"
"散心?"謝蘭冷笑,"咱爹喝農(nóng)藥的時候你散心?"她突然壓低聲音,"聽說你去青山縣了?"
謝永強后背一涼:"誰說的?"
"劉能唄,他那張嘴。說你上了去青山縣的車。"
謝永強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那里沾著從青山縣帶回來的紅土:"我去看看。"
"看什么?那兒有金子還是有銀子?趕緊回學(xué)校吧,爹這兒有我跟媽呢。"
回學(xué)校的路上,謝永強的手機響了。是劉軍:"聽說你回來了?要不要來豆腐坊坐坐?"
他本想拒絕,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
豆腐坊比謝永強想象中氣派得多。嶄新的不銹鋼設(shè)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院子里晾曬著整齊的豆腐布,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豆香。劉軍正在后院調(diào)試一臺機器,看見他來,直起身擦了把汗。
"來了?"劉軍遞給他一瓶冰鎮(zhèn)啤酒,"青山縣怎么樣?"
謝永強手一抖,差點沒接住酒瓶:"你怎么知道..."
"我爹說的。"劉軍擰開自己那瓶,灌了一大口,"他看見你上車的。"
謝永強沉默地喝酒,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胸口的燥熱。他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行為,甚至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要來見劉軍——這個曾經(jīng)的情敵,現(xiàn)在王小蒙的...他不敢往下想。
"找我?guī)兔Γ?劉軍打破沉默。
謝永強這才想起自己發(fā)過的信息。他放下酒瓶,從背包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申請表:"我想...申請去青山縣支教。"
劉軍接過表格,眉毛微微揚起:"李家溝小學(xué)?那地方很偏啊。"
"你知道?"
"去年跟導(dǎo)師去做過調(diào)研。"劉軍指著表格上的一欄,"這里要單位蓋章,你們校長能同意?"
謝永強苦笑:"所以才找你幫忙。"
劉軍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笑了:"行啊謝永強,長本事了。"他拍拍對方肩膀,"我有個同學(xué)在教育局,明天幫你問問。"
這意外的爽快讓謝永強鼻子一酸。他急忙低頭喝酒,掩飾瞬間濕潤的眼眶。
"不過,"劉軍話鋒一轉(zhuǎn),"你爹那邊..."
"別告訴他。"謝永強聲音發(fā)緊,"至少現(xiàn)在別。"
兩人沉默地喝完了酒。夕陽西下,豆腐坊的影子越拉越長。王小蒙從操作間出來,看見謝永強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禮貌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去收拾晾曬的豆腐布。
謝永強注視著她利落的動作,想起三年前那個扎馬尾辮的女孩。現(xiàn)在的王小蒙把頭發(fā)挽成了發(fā)髻,白色工作服下是成熟女性的曲線,比記憶中更加耀眼。
"小蒙現(xiàn)在..."他下意識開口,又不知該說什么。
"很能干吧?"劉軍語氣中有掩不住的自豪,"我們的豆腐馬上要進縣城超市了。"
謝永強點點頭,胸口泛起一絲酸澀。他曾經(jīng)有機會擁有這樣的生活,擁有王小蒙的笑容,但...
"永強,"劉軍突然正色道,"你真想好了?支教很苦的。"
謝永強望向遠處的山巒:"比現(xiàn)在這樣強。"
當(dāng)晚,謝永強回到醫(yī)院守夜。謝廣坤已經(jīng)醒了,正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看見兒子進來,渾濁的眼珠才動了動。
"爹,"謝永強在床邊坐下,"好點了嗎?"
"還死不了"
護士來換藥時,謝永強借口抽煙逃到樓下。夜風(fēng)吹散醫(yī)院的消毒水味,他貪婪地呼吸著,仿佛剛從水下浮出來。手機震動,是劉軍發(fā)來的消息:"問過了,能幫你搞定蓋章,但需要本人去趟教育局。"
謝永強盯著屏幕,拇指懸在鍵盤上方。這是最后的機會,一旦邁出這一步...
"永強?"一個女聲在身后響起。
他轉(zhuǎn)身,看見王香秀站在路燈下,穿著時髦的連衣裙,手里拎著果籃,顯然是來探病的。
"聽說謝叔住院了,"她走近幾步,香水味撲面而來,"我來看看。"
謝永強僵硬地點頭:"謝謝...不過我爹睡了。"
"哦。"王香秀把果籃塞給他,眼神飄忽,"那...我改天再來。"
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夜風(fēng)吹動王香秀的裙擺,她突然問:"你真要去青山縣?"
謝永強心頭一跳:"你怎么..."
"全村都知道了。"王香秀撇撇嘴,"劉能說的。"
謝永強握緊拳頭,指甲陷入掌心。他就知道劉能那張嘴...
"挺好的。"王香秀突然說,"比當(dāng)個窩囊廢強。"
這出人意料的評價讓謝永強抬起頭。路燈下,王香秀的表情難以捉摸,既不是嘲諷也不是關(guān)心,而是一種近乎冷漠的客觀。
"我走了。"她轉(zhuǎn)身前最后看了他一眼,"祝你...順利。"
謝永強站在原地,看著前未婚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們之間就這樣結(jié)束了,沒有爭吵,沒有解釋,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分手。就像一場無人喝彩的戲,演員已經(jīng)離場,觀眾卻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回到病房,謝廣坤又睡著了,呼吸粗重得像拉風(fēng)箱。謝永強輕手輕腳地放下果籃,在陪護椅上坐下。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父親臉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光痕,襯得那張臉像個破碎的面具。
他從包里掏出申請表,就著月光再次檢查。在"申請理由"一欄,他寫道:"希望能為偏遠地區(qū)的孩子帶去知識和希望。"現(xiàn)在讀來,這句話既真誠又虛偽——他確實想教書育人,但更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清晨,謝蘭來換班時,謝永強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我去趟學(xué)校。"他小聲說,沒敢提教育局的事。
謝蘭點點頭
"姐..."
"去吧。"謝蘭擺擺手,轉(zhuǎn)身去給父親擦臉。
教育局的手續(xù)比想象中順利。劉軍的同學(xué)是個戴眼鏡的年輕干部,辦事利索,不到一小時就搞定了所有蓋章。"材料會遞上去,等通知就行。"他送謝永強出門時說,"不過...你真想好了?李家溝連手機信號都沒有。"
謝永強道了謝,沒正面回答。回村的公交車上,他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突然想起大學(xué)時讀過的一句詩:"生活在別處。"當(dāng)時他覺得這話矯情,現(xiàn)在才明白其中的無奈與希冀。
經(jīng)過村小學(xué)時,他鬼使神差地下了車。這是皮長山的地盤,他平時很少來。正值課間,孩子們在操場上追逐打鬧,笑聲像一串串銀鈴。謝永強站在鐵柵欄外,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謝老師?"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他轉(zhuǎn)頭,看見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仰頭看他:"您是我們新來的老師嗎?"
謝永強蹲下身:"不是,我只是...路過。"
"哦。"小女孩明顯失望了,"我們好久沒有新老師了,校長說城里沒人愿意來。"
謝永強胸口一緊:"你們...想要什么樣的老師?"
"會講故事的!"小女孩眼睛一亮,"還會唱歌,帶我們做游戲!"
這樸素的愿望讓謝永強鼻酸。在縣一中,學(xué)生們期待的是解題技巧、考試重點;而這里的孩子,只想要一個會講故事的老師。
上課鈴響了,小女孩匆匆跑回教室。謝永強站在原地,聽著整齊的朗讀聲從窗戶飄出,在夏日的空氣中蕩漾。這一刻,他無比確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