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站在人群外圍,目光不自覺地尋找林秀。
她正蹲在小雨面前,幫她系緊紅領(lǐng)巾。女孩仰著臉問:"林醫(yī)生,我們以后還能一起包餃子嗎?"
林秀的手指頓了頓,紅發(fā)卡在晨光里微微一閃:"能,去哪兒都能。"
那年冬天格外冷。
公共水管凍住了,男人們輪流用開水澆,女人們排著隊接水,鋁盆和鐵桶在走廊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成一片。
陳默發(fā)現(xiàn)林秀的白大褂下多了一件舊毛衣,領(lǐng)口磨得發(fā)毛,但針腳細密——是李嬸的手藝。
她正在醫(yī)務(wù)室整理藥箱,把過期的藥片一粒粒挑出來。
"真要拆了?"陳默問。
"嗯。"林秀頭也不抬,"廠里說新樓有暖氣。"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蓋了筒子樓斑駁的外墻。
陳默突然說:"我申請調(diào)去深圳分廠了。"
林秀的手停在半空,一片藥掉在地上,滾到墻角。
"什么時候走?"
"開春。"
她彎腰撿起藥片,指尖微微發(fā)抖:"挺好的,那邊……暖和。"
除夕夜,整棟樓的人擠在李嬸家吃年夜飯。
桌子是從各家拼湊的,高低不一,碗筷也五花八門。
小雨穿著新買的紅棉襖,挨個給大家發(fā)糖——是林秀從醫(yī)務(wù)室"挪用"的維生素C片,包上彩紙充數(shù)。
"明年這時候,咱們就在新樓里啦!"李嬸舉著搪瓷缸,里面的白酒晃出來,灑在拼湊的桌布上。
"新樓哪有這兒熱鬧?"王師傅悶頭喝了一口,"門一關(guān),誰認識誰啊。"
陳默望向林秀。
她正低頭剝橘子,橘皮的汁水濺在圍巾上,留下幾點淡黃的痕跡——是他送的那條。
零點鐘聲敲響時,外面響起零星的鞭炮聲。
小雨趴在窗臺上喊:"下雪啦!"
雪花靜靜地落在筒子樓的屋頂上,像是要給這座老樓蓋上一層最后的棉被。
開春后,搬家的人漸漸多了。
張工是第一個走的,他的新家在廠區(qū)東邊,帶陽臺。
臨走前,他把那臺修好的收音機留給了小雨。
"以后想聽故事,就按這個鈕。"他蹲下來,指著調(diào)頻旋鈕說。
李嬸開始收拾她的腌菜壇子,一個個擦得锃亮。
王師傅還是老樣子,每天下班后蹲在走廊盡頭抽煙,煙頭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明一滅。
陳默的調(diào)令下來了,下周一出發(fā)。
他最后一次走過長長的走廊,每家每戶的門都開著,里面?zhèn)鱽硎帐靶欣畹穆曇簟?/p>
公共水房的水龍頭還在滴水,聲音清脆,像在數(shù)著最后的時光。
林秀的房門也開著。
她正在打包醫(yī)務(wù)室的書籍,白大褂已經(jīng)收進箱子,身上是一件淺藍色的襯衫。
"我來道別。"陳默站在門口說。
林秀轉(zhuǎn)過身,陽光從她背后的窗戶照進來,給她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她的紅發(fā)卡別在襯衫領(lǐng)口,像一只停駐的蝴蝶。
"我也有東西給你。"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里面是一張黑白照片——筒子樓的全貌,角落里還看得見晾曬的衣裳,和蹲在地上玩跳房子的小雨。
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
"1984年春,我們在這里。"
多年以后
1999年,陳默出差回到老廠區(qū)。
筒子樓早已拆除,原地建起的住宅樓整齊劃一,每家每戶的陽臺都封著鋁合金窗。
他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老板娘抬頭看他一眼,突然問:"你是……陳技術(shù)員?"
陳默愣住。
"我是小雨啊!"女人笑起來,眼角已有細紋,"我現(xiàn)在在這兒開小賣部,李奶奶的腌菜配方傳給我了。"
她指著貨架上的玻璃罐:"嘗嘗?還是原來的味道。"
陳默擰開蓋子,酸辣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瞬間,他仿佛又聽見李嬸的鑰匙串叮當(dāng)作響,聽見公共廚房里油鍋刺啦的聲音,聽見那個暴雨夜里,整棟樓的笑聲順著雨水管道嘩嘩流淌。
他望向窗外,陽光正好,一群孩子跑過,笑聲清脆。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林秀站在筒子樓的走廊上,白大褂被風(fēng)吹起,紅發(fā)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