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的桃花飯搭子

第三百年的桃夭祭辰，桃花小筑張燈結(jié)彩。殘破的院墻掛上了新編的桃枝花環(huán)，粗糙的木桌鋪著洗凈的粗麻布，上面錯(cuò)落擺著八只粗陶碗碟。

　　碗碟中盛放的，是夙離劍氣雕琢的銀紗豆腐絲、雪蓮藕片，是桃灼親手調(diào)制的赤霞菌羹、碧心筍釀，還有那浸透了百花蜜、靈氣四溢的桃花糕。食物的香氣混合著草木清氣，在初夏微醺的風(fēng)中彌漫，沖淡了山雨欲來的壓抑。

　　土地公難得換上了一件半新的褐色褂子，腰桿挺直了些，坐在下首，渾濁的綠豆眼卻警惕地掃視著院門。小蒲精化作人形，是個(gè)約莫十三四歲、穿著嫩綠襦裙的活潑少女，臉頰紅撲撲的，正殷勤地為客人斟著桃灼自釀的桃花露。

　　客人，到了。

　　首先踏進(jìn)院門的，是兩位穿著鵝黃紗裙、梳著雙丫髻的少女。她們?nèi)菝睬妍?，舉止輕盈，周身縈繞著淡淡的、純凈的仙靈之氣，如同清晨沾染露珠的花蕊。正是偽裝成凡間采藥女的仙界小仙娥——云芷和云苓。

　　“叨擾姐姐了，”為首的云芷聲音清脆，笑容甜美，好奇地打量著院中陳設(shè)，“早聞姐姐這桃花小筑的桃花羹乃荒山一絕，今日冒昧前來，還望姐姐勿怪?！彼抗鉅钏茻o意地掃過角落安靜侍立的夙離，眼底掠過一絲極快的探查。

　　緊隨其后進(jìn)來的，是一位身著靛藍(lán)粗布短褂、面容憨厚的漢子，肩上搭著條汗巾，像個(gè)走山串戶的貨郎。

　　他咧嘴一笑，露出被旱煙熏黃的牙齒：“嘿嘿，大妹子，俺是山那邊收山貨的老李，路過聞著香，厚著臉皮來討口吃的！”

　　他搓著手，目光卻如同滑膩的毒蛇，貪婪地掃過桌上的靈食，更在夙離身上停留了片刻。正是魔界低級斥候偽裝。

　　最后飄進(jìn)來的，是一位穿著粉霞色輕紗羅裙、身姿曼妙的女子。她發(fā)髻高挽，簪著一朵嬌艷欲滴、形似芍藥的花朵，行走間香風(fēng)細(xì)細(xì)，媚眼如絲，顧盼生輝。正是那日在桃林中窺伺的妖界花精——芍音。

　　“姐姐這桃花宴，當(dāng)真是名不虛傳，光聞著味兒就讓人魂兒都飄了?！鄙忠袈曇羲周?，嬌笑著在空位坐下，水盈盈的媚眼卻黏在夙離身上，仿佛要將他每一寸骨相都刻入心底，“這位小哥……好生面善，不知是姐姐的……？”

　　“伙夫?！碧易蒲院喴赓W，聲音清冷，打斷了芍音的試探。她腰間系著那枚溫潤的桃木小墜，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祭奠姐姐的宴席，卻被這些各懷鬼胎的“客人”攪擾，她心頭沉郁，面上卻滴水不漏。

　　“開宴吧?！彼?。

　　土地公立刻端起酒碗（里面是桃花露），扯著嗓子：“來來來！今日桃灼丫頭做東，老朽托大，先敬各位一杯！祝桃夭姑娘安息！也祝咱們桃花小筑……呃……紅紅火火！”他綠豆眼瞟過神色各異的客人，將“平平安安”咽了回去。

　　眾人舉杯。魔界斥候老李仰頭豪飲，喉結(jié)滾動，眼中卻毫無醉意，只有精光閃爍。仙界小仙娥云芷、云苓小口啜飲，儀態(tài)優(yōu)雅，目光卻不時(shí)交匯，傳遞著無聲的信息。妖女芍音則端著碗，紅唇微啟，舌尖似是不經(jīng)意地舔過碗沿，媚眼如鉤，直勾勾盯著夙離。

　　夙離安靜地坐在桃灼下首，對周遭的暗流涌動恍若未覺。他學(xué)著眾人的樣子，端起碗，目光卻只落在碗中清冽微甜的桃花露上。他小口喝著，空茫的眼底映著琥珀色的酒液，仿佛那是世間唯一的真實(shí)。

　　桃灼心中警鈴大作。她新生的“噬靈舌”能力，在宴席開啟的瞬間便已全力運(yùn)轉(zhuǎn)！

　　她“嘗”到了！

　　嘗到云芷、云苓身上散發(fā)的氣息，純凈如九天清泉，帶著瓊花玉露的微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天宮規(guī)制的刻板“味道”，是仙界無疑！

　　嘗到老李那看似憨厚皮囊下，翻涌的陰冷、污濁、帶著硫磺與血腥鐵銹味的魔氣，濃烈得讓她靈識作嘔！

　　嘗到芍音那嬌媚甜香背后，屬于草木精怪的清靈妖氣中，卻混雜著一股濃膩的、如同腐敗花蜜般的貪婪與算計(jì)！

　　更嘗到了夙離周身那內(nèi)斂卻如淵如獄的純粹劍意，如同烈酒，霸道地占據(jù)著她“味蕾”的中心！

　　每一種氣息，都如同最清晰的標(biāo)簽，在她靈識中無所遁形。

　　“姐姐這桃花糕，當(dāng)真是用了心思。”芍音用銀筷夾起一塊晶瑩粉嫩的桃花糕，放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媚眼卻始終不離夙離，“花香清雅，蜜甜不膩，更難得是這靈氣…溫潤滋養(yǎng)，如同被最純凈的晨曦浸潤過一般…不知姐姐用了何種秘法？”她話語帶鉤，意在試探那水瓢的奧秘。

　　桃灼神色不動，舀起一勺赤霞菌羹放入口中。菌菇的鮮美在舌尖化開，同時(shí)，她“嘗”到了芍音話語中那絲黏膩的探究。“不過是山泉清冽，桃花應(yīng)時(shí)罷了?！彼貞?yīng)，避重就輕。

　　“嘿嘿，好吃！真好吃！”魔界斥候老李風(fēng)卷殘?jiān)瓢銙呤幹媲暗牟穗?，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眼睛卻賊溜溜地轉(zhuǎn)，“大妹子這手藝，比俺們鎮(zhèn)上仙客樓的大師傅還強(qiáng)！特別是這豆腐絲……乖乖，切得比頭發(fā)絲還細(xì)！咋弄的？”他看似粗鄙的贊嘆，矛頭卻直指夙離那非人的刀工。

　　夙離聞言，抬起頭，空茫的目光看向老李。他似乎理解了對方在夸贊他切的東西，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帶著一絲被認(rèn)可的純粹愉悅。他拿起筷子，也想夾一塊豆腐絲。

　　就在他指尖觸及筷身的剎那——

　　嗡！

　　一道比昨日更加凝練、更加內(nèi)斂、卻同樣不容忽視的無形劍氣，如同沉睡巨獸的呼吸，不受控制地自他周身微微一蕩！并非攻擊，更像是一種本能的、與此刻心境（被夸贊的愉悅）相呼應(yīng)的氣息流露！

　　這氣息掠過滿桌菜肴！

　　異變陡生！

　　每一道菜肴表面，無論是晶瑩的豆腐絲、粉嫩的桃花糕、還是濃稠的赤霞菌羹……都如同被無形的刻刀瞬間劃過，浮現(xiàn)出一個(gè)個(gè)細(xì)若蚊足、繁復(fù)玄奧的金色符文！

　　符文一閃即逝，卻清晰地烙印在食物表面，如同最精美的雕花，散發(fā)著微弱卻精純的劍意！

　　“呀！”云苓小仙娥發(fā)出一聲低低的驚呼，捂住了嘴，清澈的眼中滿是不可思議。

　　云芷也瞳孔微縮，死死盯著自己碗中桃花糕上那轉(zhuǎn)瞬即逝的金色紋路，指尖微微發(fā)顫。

　　土地公一口桃花露嗆在喉嚨里，咳得老臉通紅，綠豆眼瞪得溜圓。

　　芍音嬌媚的笑容僵在臉上，媚眼中貪婪與駭然交織，握著銀筷的手指因?yàn)橛昧Χ枪?jié)發(fā)白。

　　魔界斥候老李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眼中兇光畢露！夙離這無意間顯露的力量痕跡，還有那符文的氣息…讓他瞬間確定了目標(biāo)的價(jià)值！遠(yuǎn)超預(yù)期的價(jià)值！他不再偽裝！

　　“動手！”老李猛地掀翻桌子，碗碟碎裂，湯汁四濺！他身形如鬼魅般暴起，一只枯瘦如鳥爪、指甲漆黑鋒銳的手，裹挾著濃烈的陰寒魔氣，直取夙離心口！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殘影！這一擊，毫無保留，是必殺的偷襲！

　　“小心！”桃灼厲喝，指尖妖力瞬間凝聚成藤鞭，卻已救援不及！

　　夙離依舊坐著，空茫的眼神甚至還未從“符文菜肴”上移開。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致命偷襲，他臉上沒有任何恐懼或憤怒，只有一片空白。然而，就在那魔爪即將觸及他胸口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錚！

　　一聲清越如龍吟的劍鳴，自夙離體內(nèi)驟然響起！

　　他面前虛空之中，一個(gè)比菜肴上符文清晰百倍、凝練如實(shí)質(zhì)的金色劍符瞬間浮現(xiàn)！符文化作一面微型的、流轉(zhuǎn)著森然劍氣的光盾，恰好擋在魔爪之前！

　　嗤——！

　　魔爪狠狠抓在光盾之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刺耳的、如同指甲刮過琉璃的銳響！

　　“呃啊！”老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他那灌注了魔氣的利爪，在觸碰到光盾的瞬間，如同冰雪遇上烙鐵，嗤嗤作響，黑煙直冒！

　　整只手掌連同半截小臂，竟在無聲無息間被那金色劍符蘊(yùn)含的恐怖劍意侵蝕、瓦解、化為飛灰！

　　老李捂著斷臂，驚恐萬狀地看著那懸浮在夙離面前、緩緩旋轉(zhuǎn)的金色劍符，如同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他再不敢停留，怪叫一聲，身化一道污濁的黑煙，狼狽不堪地朝著院外瘋狂遁去！

　　金色劍符在老李遁走后，光芒迅速黯淡，化作一道細(xì)小的金芒，如同歸巢的倦鳥，并未追擊敵人，反而倏地一下，沒入了離它最近的——桃灼的手腕！

　　桃灼只覺腕間一涼，仿佛被一片雪花貼上。低頭看去，白皙的手腕內(nèi)側(cè)，一個(gè)極其微小的金色劍符印記一閃而逝，如同胎記般隱沒在皮膚之下，只留下一點(diǎn)微弱的灼熱感。

　　院中一片狼藉，死寂無聲。

　　仙界小仙娥云芷、云苓臉色煞白，互相攙扶著，眼中充滿了后怕與極度的震撼。

　　土地公拍著胸口，驚魂未定：“老天爺……嚇?biāo)览闲嗔恕?/p>

　　小蒲精化回原形，瑟瑟發(fā)抖地躲在桃灼身后。

　　妖女芍音早已趁亂退到了院門邊，她看著夙離依舊空茫的臉，又看看桃灼的手腕，最后目光死死鎖定在夙離發(fā)間那枚古樸的桃木簪上！媚眼中再無半分媚意，只剩下燃燒的貪婪與一種近乎瘋狂的熾熱！

　　“劍意凝符……護(hù)主……反噬……還有那簪子……”她紅唇無聲翕動，用妖語急速低喃，“魔君大人……您要找的東西……屬下……找到了！”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桃花小筑，身形化作一道粉色流光，毫不猶豫地遁入桃林深處，消失不見。

　　桃灼站在原地，手腕上那點(diǎn)微弱的灼熱感仿佛烙印。她看著一片狼藉的院落，看著破碎的碗碟和潑灑的祭品，看著空茫不知發(fā)生何事的夙離，心頭沉甸甸的，如同壓著萬鈞巨石。

　　祭奠姐姐的清凈，終究是被徹底打破了。而這場混亂的序幕，才剛剛拉開。她抬手，輕輕撫上腰間那枚溫潤的桃木小墜，指腹下，是姐姐殘留的微涼氣息。

　　“姐姐……”她無聲低語，眼底的哀傷被冰冷的決絕覆蓋。風(fēng)雨已至，這桃花小筑，她守了三百年的安寧，由她親手撿回的“債主”引來的風(fēng)暴，也必須由她，親手去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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