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冥宮立派三月,蒼山腳下的荒地已翻出青黑的新泥。晨霧未散時,便能看見宮門前排著長隊——有的是求仙問藥,但更多的是領谷種的百姓。忱竹挽著袖口蹲在石階上,指尖捏著株麥苗教孩童辨認,道袍下擺沾著新鮮的泥土
“阿爹你看,是李嬸家的虎娃!”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拽著農夫衣袖,指向正在井臺邊壓水的少年。那是寒冥宮新收的弟子,上次還和娘在街上乞討,如今腰間已別著刻著“寒冥”二字的短劍。壓水機吱呀作響,清冽的泉水順著石渠流進菜畦,澆灌著剛移栽的萵筍苗。
春分那日,寒冥宮后山突然傳來異響。
正在教孩子們識藥的梅凌霜被拽得一個趔趄,虎娃攥著他的袖子直往林子跑:“師姐!有條好大的蛇盤在老松樹下!”話音未落,山風卷著枯葉掠過,遠處果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聲。梅凌霜摸到腰間的鏟子,示意孩子們躲到巖石后,自己攥緊斷鏟往聲源處挪。
撥開蕨類植物的瞬間,她猛地頓住——不是什么巨蛇,而是個渾身血污的少年,蜷縮在樹根下發(fā)抖。少年左小腿纏著滲血的粗布,右手指縫間還夾著半片箭鏃,腰間掛著個褪色的香囊,上面繡著朵殘缺的玉蘭花。
“別……別殺我……”少年抬起頭,左眼蒙著血痂,右眼卻亮得驚人,像荒野里瀕死的小獸。梅凌霜注意到他袖口繡著金線紋樣,正是三個月前逃到丹霞山的白浮玉宗門服飾。
“先別怕,我是寒冥宮的人。”梅凌霜放下藥鋤,從背簍里翻出金瘡藥,“你叫什么?怎么傷成這樣?你……是白浮玉的人?”
少年渾身一顫,喉結滾動著吐出兩個字:“我叫阿硯,白浮玉……呵,他就不是人……”藥膏敷上傷口時,他疼得倒吸冷氣,卻死死咬著下唇不吭聲。原來他是白浮玉新收的雜役,因撞見丹霞山弟子私吞賑銀,被毒打后扔到后山喂獸,但不知怎滴逃到了這里。
“他們說……說要把我做成‘人樁’埋在山界……”阿硯攥緊香囊,里面掉出半塊硬餅,“白掌門說,丹霞山的弟子要穿綾羅、用和田玉筆洗,百姓的死活……不值一提……”
梅凌霜的指尖在藥瓶上頓住。她想起前日塵魄帶著弟子們冒雨加固河堤,想起虎娃娘捧著新織的粗布來謝時,掌心磨出的繭子。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夾雜著膳房飄來的粟米香,與阿硯描述的丹霞山形成刺目對比。
“先跟我回宮。”梅凌霜將少年背在背上,藥鋤在泥土里劃出一道深痕,“至少在這,沒人會把人當草芥。”
阿硯醒來時,正對上忱竹遞來的熱粥。老松樹的影子透過窗紙落在床帳上,床頭擺著洗凈的粗布衣裳,香囊被細心縫好了破口。忱竹坐在竹凳上,用鑷子夾出他指縫間的箭鏃,動作輕得像在摘一片樹葉。
“疼就喊出來?!背乐裢鶄谌隽税阎寡?,“當年我被兇獸抓傷時,喊得連十里外的山雀都驚飛了?!?/p>
阿硯盯著忱竹的動作,忽然想起自己祖父臨終前也是這樣替他挑手刺。喉頭一酸,眼淚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來。直到忱竹用布條纏好他的手指,輕聲說“以后不必怕了”時,那滴眼淚才砸在粗布床單上,暈開小小的灰斑。
深夜,聞舟抱著藥箱路過演武場,看見忱竹獨自坐在石凳上,手里捏著阿硯的香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新刻的“寒冥宮規(guī)”石碑上。碑上第三行刻著:“弟子需以百姓為念,視眾生如草木,亦如星辰?!?/p>
聞舟正要開口,忽聞山下傳來犬吠。抬眼望去,阿硯裹著棉被站在廊下,望著遠處丹霞山方向的燈火,指尖緊緊攥著忱竹剛送他的刻字短劍。夜風掠過,吹得宮門前的桃樹枝椏輕晃,枝頭已冒出米粒大的花苞,像極了人間即將綻放的,新的希望。
忱竹:“阿舟快過來,哥哥給你個東西?!?/p>
聞舟走了過去,忱竹從腰間的錦囊里拿出了一塊并蒂蓮玉佩。
聞舟笑了,雖然他今年還沒及笄,不懂談情說愛,但他感覺得到,他對自己名義上的“哥哥”認識地更加不一樣了——是他對人的真誠,還有那份獨屬于他的不同……
入秋后第一場雨落下來時,百姓們挑著新收的稻谷往宮倉儲糧。塵魄站在廊下看著濕漉漉的谷粒倒入竹囤,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孩童的笑聲。轉頭望去,幾個弟子正挽著褲腿在積水里踩水,旁邊的老婦捧著陶罐笑出滿臉褶子:“塵魄宗師,嘗嘗自家腌的酸豆角,可比去年下飯多咯!”
冬至那日,寒冥宮前的空地上支起了施粥棚。雪粒子打在青瓦上沙沙作響,卻擋不住暖鍋里飄出的肉香。領粥的隊伍從宮門一直排到山腳,有個漢子捧著粗瓷碗抹淚——他去年此時還在啃樹皮,如今碗里漂著油花,混著蘿卜和豆腐塊。
開春時,有人在宮門前栽了株槐花樹。槐花開得最盛那天,曾被白浮玉苛待的一個弟子阿林,帶著他的妻子來還愿。婦人懷里抱著襁褓,襁褓里露出的小拳頭正攥著片槐花瓣。塵魄站在桃樹下,看花瓣落在弟子們修補了一半的宮墻上,忽然明白真正的宗門從來不是鎏金瓦當,而是這人間煙火里,一雙雙不再挨餓的眼睛。
月夜,忱竹帶聞舟路過膳房,看見塵魄正就著油燈補襪子。窗臺上擺著百姓送來的咸蛋和蜜餞,旁邊放著張皺巴巴的字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寒冥宮的月亮,比善正門的金子亮多啦?!钡茏虞p笑一聲,抬頭望向窗外,只見月光漫過新修的水渠,漫過田壟間沉睡的麥苗,像極了師尊常說的“人間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