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陰在晨鐘暮鼓間悄然流淌,聞舟伏案習(xí)字時(shí),腕間青筋已如寒冥宮后的松枝般舒展。忱竹斜倚在窗欞上晃著毛筆,墨點(diǎn)濺在少年月白的袖口,像落了只不安分的蝶。
“阿舟你看,宣紙上的墨都枯了!”忱竹突然將筆往硯臺里一插,驚飛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寒冥宮的雪年年落,桃花卻只在記憶里開——”他忽然湊近聞舟耳畔,雪松氣息混著墨香撲來,“蜀地的桃樹該開花了吧?”
聞舟筆下的“道”字多出一勾,抬眸時(shí)卻見對方眼底映著碎光,像極了那年在寒冥宮前追流螢的夜。狼毫在指間轉(zhuǎn)了個(gè)圈,他將宣紙輕輕吹干:“阿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p>
五日后,兩人的青驄馬踏碎最后一片霜色時(shí),蜀地的桃花正漫過地平線。忱竹的外袍被風(fēng)鼓起,他突然勒住韁繩指向山谷:“阿舟你快看?!敝灰娫茪夥刻?,桃枝如赤色閃電劈裂青空,落英簌簌墜入溪流,將水面染成流動的胭脂。
剛踏入桃源的瞬間,忱竹已脫了鞋踩進(jìn)溪水,桃花瓣卡在他發(fā)間,映得眉目如二十年前初遇時(shí)般鮮活:“阿舟!快來接這瓣‘云霞醉’,比你寫的字還靈動!”
聞舟:“阿竹……你今年多少歲了?怎么比之前還貪玩……”
老者的客棧隱在花影深處,門楣上“枕流居”三字已被歲月磨得溫潤。木窗推開時(shí),陳年木香混著梅子酒的酸甜撲面而來。說書人驚堂木一拍,正講到桃源得名的傳說:“諸君可知,這溪底沉著塊‘照影石’?但凡真心人在此相擁,便能照見前世——”
忱竹夾著花生米的手頓在半空,與聞舟對視的瞬間,只覺心跳聲蓋過了檐角銅鈴。暮色漫過窗紙時(shí),兩人已并肩坐在客棧屋頂。忱竹望著月輪在溪面碎成銀鱗,忽然想起上世的聞舟在臨終前對自己說的——“情劫如流水,渡盡見真心”,指尖便悄悄勾住了聞舟掌心的紋路。
“阿舟若能記起前世……”他的聲音被春風(fēng)揉碎,“會不會覺得我那時(shí)更無賴些?”
聞舟轉(zhuǎn)頭時(shí),恰好看見月光落進(jìn)對方睫毛的陰影里。他輕輕撥開忱竹額前碎發(fā),指腹隔著掠過那人肩上的舊疤——那是十六歲替自己擋劍時(shí)留的。“笨話。”他將人往懷里帶了帶,聞著對方發(fā)間的槐花香輕笑,“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你都是我最先看見的春色。況且……阿舟似乎與前世一樣笨呢?!?/p>
忱竹猛地抬頭,卻撞進(jìn)聞舟深如寒冥潭水的眼眸。那些未說出口的執(zhí)念與等待,在四目相對間碎成流螢。
他不禁湊了過去,當(dāng)唇瓣相觸的剎那,溪底照影石突然泛起微光,映出兩個(gè)重疊的身影——前世的聞舟倒在他懷中,今生的忱竹正以同樣的姿勢將他抱緊。
次日捕魚時(shí),忱竹的褲腿濕到膝蓋,仍在徒勞地?fù)湎蛴昔~。聞舟站在岸邊笑出淚來,忽然想起昨夜照影石中閃過的片段:某個(gè)雪夜,忱竹也是這樣渾身濕透地抱著一尾鯉魚跑回善正門,說要給“聞舟師弟補(bǔ)身子”。
“再笑!再笑今晚就罰你抄《云笈七簽》!”忱竹甩著濕漉漉的手撲過來,卻被聞舟反手扣在溪石上。少年指尖沾著桃花汁,在他頸間點(diǎn)出顆嫣紅的朱砂痣,恰似前世他中箭時(shí)綻開的血花。
“抄經(jīng)可以。”聞舟咬住他耳垂輕笑,溪水漫過腳踝,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晃成模糊的春山,“但要罰阿竹與我同抄——就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p>
夜風(fēng)送來陣陣桃香,忱竹靠在聞舟肩頭數(shù)流螢。遠(yuǎn)處傳來樵夫的山歌,唱的正是“人間最苦是相思,不如桃源做雙棲”。他望著對方被火光映暖的側(cè)臉,忽然明白塵魄所說的“劫數(shù)”原是這般——不是要渡盡苦難,而是要在千萬次輪回里,始終能握住同一雙手的溫度。
溪水中,兩尾錦鯉忽然相偕游過,攪碎了滿池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