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課進行到二十分鐘,蘇挽意開始數自己的呼吸。
一、二、三...她盯著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感覺那些符號正在扭曲變形,像一條條白色的蚯蚓在黑板上蠕動。肺部的空氣被一點點抽干,無形的重物壓在她的胸口,讓每一次吸氣都變成艱難的拉鋸戰(zhàn)。
四、五、六...她悄悄將手伸進書包夾層,指尖在冰冷的課本和鉛筆盒之間搜尋??盏?。藥瓶不見了——昨晚父親把它扔進馬桶沖走時說過的話又在她耳邊炸開:"這些破藥片比你都值錢!"
七、八、九...冷汗順著她的脊椎往下流,浸濕了校服后背。她死死攥住桌沿,木質桌面的毛刺扎進掌心,這點疼痛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
"蘇同學?這道題..."
數學老師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蘇挽意努力聚焦視線,卻看到老師的嘴在動,聲音卻像被按了靜音鍵。三十七、三十八...眼前炸開無數黑色雪花,耳邊只剩下自己雷鳴般的心跳。
課桌邊緣突然傳來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三長兩短,像是某種密碼。她遲鈍地轉頭,看到陳驍推過來的筆記本,上面畫著簡筆急救圖,箭頭標注著"吸氣-屏住-呼氣"的步驟,旁邊潦草地寫著:
「呼吸過度?」
蘇挽意搖搖頭,一滴汗砸在紙面上,暈開了鉛筆痕跡。她試圖說話,卻發(fā)現喉嚨像被膠水黏住了,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氣音:"我...沒事..."
話音未落,整間教室突然天旋地轉。她的視野邊緣開始泛起白光,像老式電視機失去信號時的雪花屏。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秒,她聽見椅子翻倒的巨響和此起彼伏的尖叫。
然后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鉆入鼻腔時,蘇挽意首先看見的是醫(yī)務室天花板上霉變的褐色斑點。她眨了眨眼,斑點在視線里游動,組成一幅模糊的地圖。身下的醫(yī)用床單散發(fā)著漂白劑的味道,硌得她后背生疼。
"...你當自己是動作片主角?徒手砸鋼化玻璃?"校醫(yī)壓低的訓斥聲從隔壁簾子后傳來。
"不然看著她窒息?"陳驍的聲音混著酒精棉按壓傷口的嘶嘶聲,"那窗戶鎖死了。"
蘇挽意轉動僵硬的脖頸,透過簾子的縫隙看見男生肌肉緊繃的小臂上蜿蜒著猙獰的血痕。校醫(yī)用鑷子夾出玻璃碎片的瞬間,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卻發(fā)出一聲輕笑:"您手藝比急診室老頭強多了。"
校醫(yī)嘆了口氣:"你這孩子..."話沒說完被急促的敲門聲打斷,班主任老徐鐵青著臉闖進來:"陳驍!校長要見你家長!"
"殯儀館電話要嗎?"陳驍滿不在乎地扯過紗布自己包扎,"我爹的骨灰盒上周剛下葬。"
醫(yī)務室突然安靜得可怕。老徐的嘴唇顫抖著,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滾圓。蘇挽意輕輕咳嗽了一聲,三雙眼睛同時轉向她,她這才發(fā)現自己的右手正緊緊攥著陳驍的衣角——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蘇同學醒了!"校醫(yī)如釋重負地走過來,掀開她的眼皮用手電筒檢查,"瞳孔反應正常。有癲癇病史嗎?"
蘇挽意搖搖頭,嗓子干得冒煙:"...只是...呼吸..."
"過度換氣綜合征。"校醫(yī)接過話頭,遞給她一杯溫水,"壓力太大導致的。需要我聯(lián)系你家長嗎?"
水杯在她手中劇烈顫抖,灑了幾滴在被單上,暈開深色的痕跡。她搖頭的幅度微不可察:"不用...他們...很忙..."
簾子后面?zhèn)鱽黻愹數睦湫β?。老徐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那陳驍,你先跟我去校長室。蘇同學好好休息。"
腳步聲遠去后,校醫(yī)也去隔壁藥房取藥。蘇挽意盯著天花板,聽見陳驍的聲音從簾子另一側傳來:"喂。"
她遲疑地拉開簾子,看見陳驍靠在床頭,右手纏著厚厚的繃帶,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觸目驚心的陳舊疤痕——有些是煙頭燙的,有些像是刀傷,層層疊疊地爬在麥色皮膚上。
"為什么幫我?"她問,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
陳驍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想起場合又塞回去:"誰知道呢,可能我討厭看人窒息。"他歪頭打量她,"你經常這樣?"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挽意注意到他右眉骨上有道細小的疤痕,藏在濃密的眉毛里,像個月牙的形狀。
"...有時候。"她低頭看著自己交錯的手指,"藥被...扔掉了。"
陳驍的表情突然變得陰沉。他伸手從床頭柜拿來校醫(yī)的便簽本,刷刷寫下一串數字撕給她:"下次發(fā)作前打給我。"
蘇挽意接過紙條,上面除了電話號碼還有潦草的三個字:「需要時」。她抬頭想說話,卻見陳驍已經站起來走向門口,背影挺拔得像棵不肯彎曲的竹子。
"等等,"她突然叫住他,"你的手..."
陳驍回頭,嘴角勾起一個玩世不恭的笑:"小傷。"他晃了晃纏著繃帶的右手,"比起這個,你不如想想怎么跟老徐解釋我們倆同時翹課。"
門關上后,蘇挽意才發(fā)現自己還攥著那張紙條。她小心地把它折好,放進校卡夾層里,緊貼著學生證。校醫(yī)回來時,看見女孩正望著窗外發(fā)呆,陽光給她蒼白的側臉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
"你運氣不錯,"校醫(yī)遞給她幾片白色藥片,"要不是那男孩砸窗,后果不堪設想。"
蘇挽意咽下藥片,苦味在舌根蔓延。她想起玻璃碎裂的瞬間,那些晶瑩的碎片在陽光下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鉆石雨。而陳驍站在雨里,手上滴著血,卻笑得滿不在乎。
"他是個怪人,"校醫(yī)整理著藥柜,背對著她說,"去年有個學生哮喘發(fā)作,也是他踹開醫(yī)務室的門把人背來的。"頓了頓,又補充道:"那之后他被記了大過。"
蘇挽意握緊了水杯。水溫已經變涼,杯壁凝結的水珠沾濕了她的掌心。她突然想起陳驍手臂上的傷疤,那些蜿蜒的痕跡像是一條條隱秘的河流,流淌著無人知曉的故事。
下課鈴響起時,校醫(yī)遞給她一張假條:"今天別上體育課了,回去好好休息。"
走廊上擠滿了換教室的學生,嘈雜的人聲讓蘇挽意太陽穴突突直跳。她貼著墻根走,突然被人拽住了手腕。陳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額前的碎發(fā)濕漉漉的,像是剛用冷水沖過臉。
"校長放你回來了?"她驚訝地問。
陳驍松開手,從書包里掏出個塑料袋扔給她:"嗯,寫了份保證書。"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你的課本和筆記。"
蘇挽意打開袋子,里面整齊地放著她的文具和課本,最上面是數學筆記,空白處畫著個拙劣的向日葵,旁邊寫著:「呼吸像這樣——吸氣(花瓣打開),呼氣(花瓣合攏)」
她抬頭,看見陳驍已經轉身要走,陽光給他挺拔的背影描了層金邊。"等等!"她鼓起勇氣喊住他,"你的手...需要換藥嗎?"
陳驍回頭,逆光中看不清表情:"你會?"
"我...媽媽是護士。"她小聲說,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起家人。
男生的身影在光影中靜止了幾秒,然后點了點頭:"放學后。天臺。"
他離開后,蘇挽意才發(fā)現自己嘴角微微上揚。走廊的窗戶開著,一陣風吹進來,帶著初秋特有的清爽。她摸了摸??▕A層里的紙條,突然覺得胸口那塊常年壓著的巨石,似乎松動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