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時那抹猩紅,姜絳始終無法忘懷。
當他蜷曲著稚嫩的尚不足月的身體被此生的父親從母親留有余溫的腹部取出,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傷痕累累的遺體和那雙死不瞑目的瞪大的雙眼。
他的母親原應是只很漂亮的白色的鹿。
卻被折磨得這樣鮮血淋漓。
額頭上青色花狀印記沾血,更加嬌艷欲滴,竟顯得有些驚悚了。
初生幼小,姜絳被父親捧在懷中,藏進衣襟,草草為母親收斂好尸骨。
父子兩個在妖界躲躲藏藏,隱姓埋名,姜絳能夠四肢行走后父親還特意施法遮去了他雪白鹿臉上的玉露芝印記。
直至父親去報仇的前一夜,姜絳才被告知一切真相。
父親與母親都出自妖族中最具盛名的玉露芝白鹿一族。這一族白鹿生來額間長有玉露芝印記,因此以玉露芝為族名。
而玉露芝是傳聞中可以醫(yī)死人、肉白骨,乃至起死回生的仙草。
不知道從何時,妖界突然謠傳起玉露芝白鹿可以培植出玉露芝這一繆聞,三人成虎,以訛傳訛,最后竟連妖皇都信以為真。
各族連番試探,擾得族里不得安生。
玉露芝白鹿種不出玉露芝來,但也個個都是修療愈之道的好苗子,也因為這樣成為妖界杏林世族。
故而各族也都還算有分寸,沒徹底與玉露芝白鹿們交惡。
事情轉折在仙魔大戰(zhàn)后,雖是仙魔主戰(zhàn)場,可妖皇亦參戰(zhàn)其中。本以為仙族領兵的盡是些后輩小兒,不足為慮,異軍突起的折玉讓他吃了個要命的啞巴虧。
那日他正砍得盡興,突然傳來穿云裂石的鏘鏘聲后卻見一只彩秀輝煌,絢麗璀璨的巨大鳳凰虛影向他俯沖而來。
他堪堪躲過。
見來人是個粉面玉容的毛小子,妖皇正欲叫囂,卻見折玉面無表情祭出朱雀扇來全力一揮,躲閃不及時便中他一招。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后面竟被他看輕的毛小子壓著打了。
那小子也不講武德,話也不聽他說完,只一味下死手。
要不是他還有點保命手段,不然真逃不出了。
雖逃回了妖界,無奈妖皇傷勢太重,召來玉露芝白鹿也只能緩解一二,不得根治。
他記起了那樁傳言。
求取不成便強取,妖皇譴出近衛(wèi)幾乎屠盡玉露芝白鹿一族也沒找到玉露芝,這才死心。
但還有另一些宵小覺得玉露芝沒準在剩下白鹿身上,暗暗追殺這些幸存者,搜尋玉露芝。
姜絳一家的慘案便是這妖皇與追殺他們的黑熊共同釀成。
只是姜絳父親只說妖皇重傷,卻沒告訴他是折玉所為,不然姜絳能更痛快些。
畢竟在姜絳看來,妖皇既有奪寶的心思,那么遭難也是遲早的事。君不見各族不斷叨擾的時候,妖皇裝聾作啞,企圖找準時機也分上一杯羹。
再說,什么滅族血仇的,不是玄幻文男主基操嗎?
折玉真不愧是他好基友,這這算不算是提前幫他出了口惡氣。
父親走后,很快傳來黑熊族水源被人下了劇毒,族內(nèi)死傷慘重的消息。
由于沒有抓到兇手,黑熊一族只能暗自吃了這個苦果,畢竟他們向來仗著一副強壯魁梧、防御力極強的好體魄招貓遛狗,樹了不少外敵。
妖皇的死訊也在不久后傳來,是父親用禁術將自身魂魄置換道別的妖族醫(yī)者身軀中,借著給妖皇療傷的機會,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他。
父親自己也死在眾守衛(wèi)圍攻下。
在那段時間妖族皇室爭著奪權無心追查被父親頂替的醫(yī)師為何刺殺舊主,父親身份也就沒暴露。姜絳試圖渾水摸魚。
知道那妖醫(yī)從前為妖皇做了不少腌臜事,罪不容誅,這也是父親選中他寄身的原因。
那妖醫(yī)死有余辜,可父親的遺體不能留在外面,姜絳想著好好把他安葬了,也算了了這些年生育兼養(yǎng)育之恩。
就偷偷摸去醫(yī)官家中,父親果不其然在那里,只是姜絳沒想到老妖皇第六子正煒也在那里。
然后他就傻乎乎的被騙了個底朝天,差點被吃干抹凈。
羊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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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今天遇到折玉又提及往事的緣故,姜絳難得夢到了那些事情。
只是夢到正煒那張?zhí)搨渭傩Φ哪?,他猛地驚醒了,再一摸,額頭盡是冷汗。
瑪?shù)?,真是晦氣。姜絳不由得咬牙暗罵。
也許是動作幅度大了些,埋在他懷里的予卿動了動,迷迷糊糊問:“姜絳,怎么了?”
姜絳回神,見他身上薄被松松垮垮遮住身體,露出半截精致鎖骨似玉山將傾,紅梅點點綴在其上。
因噩夢而敗壞的心情倏然變好。
“沒事,你安心睡。”
在予卿眼角輕輕一吻,姜絳復又闔眼,只是睡不著,便靜靜養(yǎng)神以待天明。
麗日當空,惠風和暢,此時陽光正好。
河前小坡上花海越發(fā)重重遍綻,黃白紫褚,蝶繞蜂飛,倒也是一番心曠神怡的景致。
姜絳與予卿執(zhí)手漫步在河畔小徑。
陽光照得姜絳渾身暖洋洋,他偏頭看向予卿。
予卿今日著一身水綠銀花紋長袍,行走間蓮花若隱若現(xiàn),烏黑的頭發(fā)用衣衫同色的發(fā)帶扎在腦后,長而飄逸的緞帶系成蝴蝶結,一看就知道誰的手筆。
姜絳盯著那兩條颯颯抖動的綠色綢帶,蠢蠢欲動,眼睛一眨不眨,注意力集中在上面,像只被逗貓棒吸引的貓兒,似乎想手賤拽一下。
但到底沒有付諸行動,他收回視線,對上了予卿柔和包容的眼睛。
“在想什么調(diào)皮搗蛋的壞事???”
“才沒有呢?!苯{矢口否認。
“卿卿知道我最乖了,最聽卿卿的話。卿卿叫我往東我絕對不朝西,卿卿叫我落網(wǎng)我絕對不叉魚?!?/p>
“我是卿卿的好寶寶?!?/p>
他環(huán)住予卿的脖子,這時候又不像驕矜的貓兒了,反倒像只小狗一樣熱切的黏糊著予卿,哼哼唧唧:“卿卿不要冤枉我,不要欺負我嘛?!?/p>
“可我想欺負你啊,這要怎么辦啊?!?/p>
予卿麴眉一蹙,那張宛若林間清風般清俊出塵的臉上神色微動,淺色琥珀瞳清晰映出了一抹狡黠的笑靨。
“夫君——叫不叫我欺負呢?!?/p>
他長嘆一聲輕如薄霧,姜絳呼吸不自覺一窒,陡然黏膩起來的目光順著他純冽的眉眼向下,又順著高挺的鼻梁下滑,落在了那淺粉的唇瓣上。
姜絳恬靜一笑,正想說什么,前方匆匆跑來一人險些撞到他。
姜絳閃身躲過,那人卻在急剎之下跌倒在地。
“快跑啊,快跑啊……”那人坐在地上手忙腳亂幾下都沒爬起來。
見那人神色倉皇,似被惡鬼追趕,又有好些人也跟著那人身后朝他們方向奔逃,與他們迎面跑過。予卿好奇問了一句:“你沒事吧?前面發(fā)生了何事?何至于如此驚慌?”
那人終于手腳并用爬起來,聽見予卿問時,臉上呈現(xiàn)出慌怕的神情,像是回憶起什么可怖的畫面,驚恐道:“有人吐血了,是瘟疫,有人染上瘟疫了!”
卻不想瘟疫二字正好觸及到了予卿的雷點,他現(xiàn)在最不能忘懷的就是這兩個字。
聞言予卿臉色大變,如遭雷擊般失魂落魄,他無助看向姜絳,喃喃自語:“瘟疫?怎么會有瘟疫?我不是已經(jīng)獻祭,怎么會……”
“不可能是疫種,絕不可能……”
姜絳面色也十分不好,緊緊握著予卿僵硬的手,但還是攬過他,“卿卿,你先別急,沒準就是普通的瘟疫,和疫種沒關系呢?”
“人界生出瘟疫是時常發(fā)生的事,或是災荒,或是戰(zhàn)亂,又或是畜類引發(fā)的時疫,不能只歸結到疫種上面。你想一想,從前疫種傳播性有多可怕,只需半日滿城傾覆。再想一想咱們都在這里待了好幾日了,要真是疫種,肯定不會留到現(xiàn)在才爆發(fā)?!?/p>
聽他慢慢分析,予卿終于冷靜了些,理智重新占據(jù)高地。
“我們?nèi)タ纯窗?。”予卿回握住姜絳的手,唇線拉平,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