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州帶回來的寒意似乎浸透了骨髓，連京城的暖陽也驅(qū)不散。徐長寧剛回府不過一日，宮里的旨意便到了，宣她即刻入宮覲見。

紫宸殿內(nèi)，金碧輝煌依舊?；实鄱俗?，臉上帶著慣常的、分辨不出真假的溫和笑意：“長寧來了？聽說你這幾日感染風(fēng)寒，朕心甚痛，看你如今模樣也算好轉(zhuǎn)，朕也放心了?！?/p>

徐長寧垂眸行禮，掩去眼底的疲憊和尚未完全平息的波瀾：“勞陛下掛念。”

“傅卿忠烈殉國，朕已下旨厚恤。逝者已矣，你也莫要太過傷懷?！被实壅Z氣沉痛，話鋒隨即一轉(zhuǎn)，“今日喚你來，是為你的及笄大禮。朕已下旨，于下月十五在宮中瓊?cè)A殿為你行及笄之禮，宴請宗室百官，共襄盛舉。這可是我大雍開國以來，頭一位在宮中由天子親自主持及笄禮的郡主，足見朕與你大姨母的情分，亦是對徐家滿門忠烈的恩榮?！?/p>

瓊?cè)A殿？那是僅次于奉天殿的宮室，用于重大節(jié)慶和國宴。如此規(guī)格……徐長寧心頭警鈴微動(dòng)。這滔天的“恩寵”背后，是安撫，是昭示皇權(quán)對功臣遺孤的絕對掌控，還是另有用意？她面上不動(dòng)聲色，只顯露出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和一絲哀傷：“陛下厚恩，長寧……銘感五內(nèi)。只是傅伯伯新喪，侄女恐……”

“誒，”皇帝抬手打斷，語氣不容置疑，“及笄乃女子一生之大禮，豈可因哀廢禮？傅卿在天有靈，也必盼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吉時(shí)吉日，朕已讓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擇定，定會(huì)給你一個(gè)圓滿?！彼抗饴湓谛扉L寧身上，帶著一種審視，“你且回去好生準(zhǔn)備，缺什么用度，只管跟內(nèi)務(wù)府開口?！?/p>

“是，謝陛下?！毙扉L寧壓下心頭翻涌的疑慮和寒意

剛回府不過半日，夭夭便來報(bào)：“郡主，藏大人與莊二公子來了?！?/p>

徐長寧眉梢微挑：“請到花廳?！?/p>

花廳內(nèi)，藏海依舊是一身素色常服，氣色比牢獄之中好了許多，只是眉宇間那份沉凝更深了幾分。莊之行則是一身勁裝，英氣勃勃，手里捧著一個(gè)不小的錦盒。

“師父！”莊之行一見徐長寧進(jìn)來，眼睛便是一亮，聲音洪亮，帶著少年人的親昵和敬重，幾步上前，“您可算回來了！聽說你這幾日病了，可擔(dān)心死我了！這是我和藏……藏大人給您備的及笄賀禮！”他將那錦盒恭敬地放在桌上。

徐長寧的目光在莊之行腰間佩掛的那柄古樸長劍上停留了一瞬——那是她在他奪得步打球賽魁首時(shí)親手所贈(zèng)。她唇角彎起一絲真切的弧度，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如同對待親近的子侄：“無礙。武藝可有懈怠？”

“豈敢！”莊之行挺直腰板，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fù)蠐项^，“就是……就是您不在京，沒人指點(diǎn)，總覺得不得勁?！彼D了頓，想起正事，從懷中掏出一張精致的灑金箋，雙手奉上，“哦對了，這是欽天監(jiān)算定的及笄禮詳細(xì)時(shí)辰和流程安排，藏大人讓我?guī)Ыo您過目?！?/p>

徐長寧接過箋紙，指尖拂過上面朱砂書寫的繁復(fù)時(shí)辰與步驟，落款處是欽天監(jiān)鮮紅的官印。她抬起眼，目光越過莊之行，看向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藏海：“看來藏大人已入欽天監(jiān)了？有勞藏大人費(fèi)心?！?/p>

藏海微微頷首，聲音平靜：“分內(nèi)之事?？ぶ骺纯纯捎行枰{(diào)整之處?！?/p>

莊之行目光在徐長寧和藏海之間轉(zhuǎn)了個(gè)來回，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他嘿嘿一笑，極其識趣地拱手：“師父，藏大人，禮和時(shí)辰都送到了，府里還有點(diǎn)事，我先告退了！師父您好好休息！”說完，不等回應(yīng)，便像陣風(fēng)似的溜了出去，還貼心地帶上了花廳的門。

廳內(nèi)一時(shí)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和兩人之間無聲流淌的、微妙的張力。

徐長寧放下時(shí)辰箋，走到桌邊，指尖拂過那錦盒光滑的表面，并未打開，只是抬眼看向藏海，眸色深深：“藏大人親自來送，倒讓長寧有些意外。”

藏海的目光落在她略顯清減的臉上，中州的風(fēng)霜在她眼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但那份堅(jiān)韌卻愈發(fā)奪目。他走近一步，距離不遠(yuǎn)不近，卻足以讓彼此的氣息清晰可聞。“郡主冒險(xiǎn)遠(yuǎn)行，平安歸來，更值得意外?！彼穆曇舻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探尋，“郡主病好些了嗎？”

好了嗎？徐長寧心中冷笑。她的病早好了，可是這朝廷的病越來越重了。她看到了被貪腐蛀空的大壩根基，觸摸到了傅伯伯死因背后的冰冷殺機(jī)，那些藏在淤泥里的碎片如同毒蛇，纏繞在她心頭。但這些，此刻都不能說。

“我好很多了。”她指尖輕輕叩了叩錦盒，“倒是藏大人，這份禮，看來頗費(fèi)心思？”

藏海的目光隨著她的指尖落在錦盒上，隨即又緩緩上移，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不及郡主所贈(zèng)牢中之衣，雪中送炭?！?他指的是夭夭送去的那件灰鼠皮斗篷。

徐長寧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此刻提起牢中送衣，言語間那若有似無的暖意，與此刻兩人之間微妙的距離，讓她耳根悄然發(fā)熱。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迎上他的目光，故意帶著點(diǎn)挑釁：“那藏大人是覺得，我送得不夠貴重？”

藏海卻忽然又上前一小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得更短，徐長寧幾乎能感受到他袖間帶來的微涼氣息。他沒有回答貴重與否，反而微微俯身，目光專注地落在她發(fā)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磁性的喑?。骸翱ぶ鹘袢盏陌l(fā)簪……似乎有些歪了。”

徐長寧一怔，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摸。藏海的手卻比她更快，修長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觸感，極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拂過她鬢邊的發(fā)絲，指尖若有似無地掠過那支他親手所制的檀木流云簪，輕輕地將它扶正。

那瞬間的觸碰，如同細(xì)小的電流，從發(fā)梢倏然竄遍全身。徐長寧身體微僵，呼吸都屏住了，只覺得被他指尖碰到的耳廓燙得驚人，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撞擊。她抬眸，撞進(jìn)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里，那里面映著她微微失措的倒影，似乎還藏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好了?！辈睾Ｊ栈厥郑讣馑坪踹€殘留著她發(fā)絲的柔滑觸感。他退后一步，恢復(fù)了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樣，仿佛剛才那親昵的舉動(dòng)只是錯(cuò)覺。他指了指桌上的錦盒：“郡主若有閑暇，不妨看看。及笄之禮，陛下既已定下瓊?cè)A殿，便是萬眾矚目?！彼D了頓，語氣里多了一絲鄭重，“望郡主，一切珍重?！?/p>

徐長寧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指尖下意識地?fù)嵘夏侵倓偙凰|碰過的發(fā)簪，檀木溫潤的觸感下，似乎還殘留著他指腹的微涼。臉頰的熱度尚未褪去，心頭卻因他最后那句“萬眾矚目”和“珍重”而蒙上了一層更深的凝重。瓊?cè)A殿的及笄宴，恐怕遠(yuǎn)非一場慶典那么簡單。而藏海……他方才那片刻的靠近與觸碰，又意味著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紛亂的心緒，目光落在那個(gè)未曾開啟的錦盒上。及笄之禮，步步驚心。

莊之行與藏海剛踏入平津侯府，便見蔣襄立于廊下，一襲絳紫錦裙，面容端莊，眉目間卻透著一絲冷意。她手中捻著一串佛珠，目光在二人身上輕輕一掃，淡淡道：“回來了？去了何處？”

莊之行拱手行禮，神色如常：“回母親，兒子與藏大人去了徽明郡主府，給郡主送及笄賀禮?！?/p>

蔣襄指尖一頓，佛珠輕響，眼底閃過一絲銳利：“哦？郡主病好了？”

“是。”莊之行答道。

蔣襄目光在二人之間游移，最終落在藏海身上，語氣不冷不熱：“藏大人倒是與郡主交情不淺?！?/p>

藏海神色平靜，只微微頷首：“郡主及笄在即，臣奉欽天監(jiān)之命，送時(shí)辰箋過目。”

蔣襄似笑非笑：“原來如此?！彼龘]了揮手，“既已辦完事，便各自去忙吧。”

待二人離去，蔣襄轉(zhuǎn)身回房，佛珠在指間越捻越快。她坐在妝臺前，銅鏡映出她微蹙的眉頭。

徐長寧她心中默念這個(gè)名字。徽明郡主，魏國公遺孤，太后親信，如今更是皇帝親自主持及笄禮的貴女。若莊之行與她走得近，甚至日后聯(lián)姻……

蔣襄眼神漸冷。莊之行雖非嫡長子，但若得郡主青睞，朝中地位必然水漲船高。屆時(shí)，她的親生兒子莊之甫的世子之位，還能穩(wěn)如泰山嗎？

她緩緩放下佛珠，指尖輕叩桌面，心中已有了決斷。

不能讓莊之行與徐長寧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