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坐在沙發(fā)的扶手上,也許一會他就會滑下來貼到我的胳膊。
他接著說:“暴力一直讓我痛苦,我無法停止。直到兩年前九月,我起床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是血,都是我自己的血,畫布上的血分成了四五個層次——我竟然在不清醒的情況下給自己放了這么多次血?!?/p>
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解答,我的眼皮有些疲倦。是他如預(yù)想的那樣貼到我身上,才讓我回過神。
“等一下,這么私密的事情,和我說真的好嗎?”我倏忽意識到。
他低頭羞怯地笑笑,壓低聲線:“所以你是第一個聽我故事的人,做第一人的感覺很好,不是嗎?”
我抬手擋在嘴邊,垂下眼,又抬眼看他:“繼續(xù)說吧?!毕乱庾R的動作,因為他身上有葉子的味道,是在什么時候偷偷飛的?
喝過紅茶,他逐漸暖和起來,面頰有了血色,低頭靠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鬼鬼祟祟想摟住我。
我看不到劉海下的那雙漂亮眼睛,此時是否因為藥效迷離著?
他說:“那些畫我一張都不喜歡,它們有很濃的鐵銹味,很惡心。于是,大概是那年圣誕節(jié),我崩潰燒了畫室。他們把我抓進(jìn)精神病院,給我禁足?!?/p>
我說:“因為住院部紊亂的磁場,所以你一直瀕臨崩潰,難以忍受?”
“是的,諾頓。我打碎玻璃,用玻璃碎片割傷其他人。醫(yī)院把我送到法庭?!?/p>
手里的咖啡冷了,我無心再去喝完。
我把馬克杯放到一旁,胳膊讓給他摟住。我們的距離前所未有的靠近。
這似乎也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解答,我示意:“之后呢?”
他擺弄我的手指,低垂的頭略微揚(yáng)起,我看到他緊閉的睫毛,發(fā)顫發(fā)抖:“畫室重修,我接著畫畫,用自己的血。然后再崩潰時,把它們?nèi)珰У?。接二連三重蹈覆轍,去年年底,我爆發(fā)最嚴(yán)重的一次——我失血過多,差點(diǎn)死了?!?/p>
“所以你向他們提出什么要求,他們都會盡力滿足你,只是因為害怕失去你?”我問道。
他抬頭癡迷地掃視我的臉,勾起嘴角,道:“諾頓,你真的聰明。我可不能很俗氣地寫你呀?!?/p>
“你那是偏見,又傲慢又偏見。”我別過臉推了他一把,起身去酒柜:“要喝點(diǎn)嗎?現(xiàn)在感覺很合適呢?!?/p>
“當(dāng)然,我太需要了!”聽到酒,他的笑臉都誠摯幾分。
紅霞西下,我們忘記時間,忘記世界。從沙發(fā)滑倒地毯上,腿邊躺滿各式各樣的酒瓶。
他縮在我懷里,發(fā)熱發(fā)燙的柔軟的火爐,酒精促使他粗重地喘氣。
“諾頓,你接受游民,那你接受我嗎?”他暈乎乎地問。
我木納而空白一片的大腦,只能依靠身體來處理他的問題,我聽見我說:“你是傻逼嗎,我不接受你,我跟你抱在一起,跟你一起喝酒?”說到一半,我忍俊不禁,無力的巴掌拍到他臉上。
他也被逗得笑出聲,摸摸索索湊上來。
我順其自然地?fù)ё∷难?,不讓他滑下去?/p>
在我懷里安靜發(fā)了會兒呆,他掏出兜里的葉子煙叼在嘴里。我立馬伸手拿走,舉在他眼前,貼到他耳邊鬼魅地吹風(fēng):“如果你在我面前吸,我是不會吻你的。”
他遂即扭頭瞇起眼,在我臉頰留下一吻:“那我還不能吻你,親愛的朋友…我們繼續(xù)喝酒吧?!?/p>
當(dāng)我們都深醉時,空氣在某個瞬間會陷入另人焦灼的寂靜。
我開始講自己的工作:“最近發(fā)生的工廠事件你也聽說了吧,杰克?”
他已經(jīng)從我懷里撤出,斜倚在一旁,慢動作地點(diǎn)頭:“無故關(guān)押抗議活動的主席,要上法庭…是吧?!?/p>
我頷首,說:“所以我們繼續(xù)抗議,不光為這次事件爭取一個答案,還是為了被關(guān)押的抗議者。我這兩天一直在開會,下一步是去內(nèi)政部門前過夜抗議。”
“我怎么不知道這個決定?!彼行┞裨?/p>
“因為你在嗑藥,白癡?!蔽液裙馄康鬃詈笠豢诰聘?/p>
他搖晃著直起身板,舉手道:“需要錢吧,用我的卡。三百磅,我一分沒動。”
在旁人眼里看,他絕對是嘲弄罷了。但我沒有那種壞心思陰謀論,我知道我會影響他,我自身的磁場會影響周遭的環(huán)境。所以我需要保持好的心態(tài),和警惕的觀察。
我湊過去親吻了他滾燙的額頭,聽他說:“我也去?!?/p>
我說好,晚安。
……
我們分別的日子始終保持電話聯(lián)系,他跟我講寫書的進(jìn)程,時不時問我?guī)讉€關(guān)于我的問題。我如實回答,不過他那種藝術(shù)家的矯揉造作令我不適,我們不免隔著電話拌嘴——
“你是頭一次扮演作家嗎?文章中充滿了暴力,有點(diǎn)太用力過猛了吧!寫作要真實,不要總寫你嗑嗨之后的幻象?!蔽易笫謯A著煙,把鍵盤敲得噼里啪啦響。
他也不甘示弱:“什么嗨,我沒有吸!我清醒得要命,我的錢都用來抗?fàn)幨聵I(yè)了?!?/p>
“那就是你腦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幻象,看著你自己,你在想什么?”想要從恐懼中脫離出來,錯不開面對自己的恐懼。
氛圍沉頓下來,他不說話,只有越來越顫抖的呼吸聲。我聽出他把電話放到耳邊,嗚嗚咽咽地抽泣——
“他能控制我,我知道了,我是被他追殺,所以摔斷了腿。諾頓,像是夢魘一樣,但他能殺死我?!?/p>
我按滅煙頭,嗓子發(fā)癢,便停下手上的動作,轉(zhuǎn)而喝光杯子里的水。
說實在的,我對他人的痛苦沒有感覺,那不過是他人的苦難,世界上有的是痛苦的人。
但這次,我感覺小腿因為于心不忍,有剎那間的軟。我在擔(dān)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