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被劉瀟梧這聲急喊嚇了一跳,抱著孩子的手頓在半空:“先生,怎么了?”
劉瀟梧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兩個嬰兒的小拳頭上。薄荷糖的清涼在舌尖化開,卻壓不住從脊椎竄上來的熱意——他百分百確定,那兩枚硬幣的邊緣弧度,和他口袋里那枚磨了二十年的五毛硬幣一模一樣。
“能、能讓我看看孩子的手嗎?”他聲音發(fā)顫,手指無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西褲口袋,那枚硬幣的冰涼觸感透過布料傳來,像塊烙鐵。
護士雖然疑惑,但看他臉色發(fā)白不像找茬,還是小心翼翼地撥開小寶的手指。一枚銀亮亮的五毛硬幣滾落在襁褓上,邊緣果然磨得圓滑,正面的梅花圖案都快被磨平了。
劉瀟梧的呼吸驟然停了。
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硬幣邊緣有個極淺的月牙形缺口——那是初二那年祁灼月咬出來的。當時她輸了賭約耍賴,搶過硬幣就往嘴里塞,被他硬生生摳出來時,就留下了這么個印記。這個秘密,連祁灼月自己后來都忘了。
“這……這怎么會有硬幣?”護士也愣了,趕緊去看小貝的手。果然,另一枚五毛硬幣從她指縫里滑出來,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這枚硬幣同樣有個月牙形缺口。
兩個孩子,兩枚硬幣,一樣的缺口。
劉瀟梧的腦子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耳邊嗡嗡作響。十七歲那個暴雨天突然撞進來——祁灼月把淋濕的校服塞進他懷里,紅著眼眶說“我媽說這衣服貴,你幫我洗洗”,其實他知道,她是看見他的校服被隔壁班男生潑了墨水,故意找借口讓他換件干凈衣服穿。那天他蹲在水龍頭下搓了兩個小時,把她校服上的白漬都搓掉了,自己的那件卻再也洗不干凈,后來被他藏在衣柜最底層,現(xiàn)在還帶著淡淡的墨水味。
“可能是接生的時候不小心掉進去的?”護士試圖解釋,撿起硬幣就要往回收,“醫(yī)院規(guī)定不能留異物……”
“等等!”劉瀟梧突然抓住護士的手腕,力道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這兩枚硬幣,能給我嗎?”
護士被他嚇了一跳,掙開他的手:“這不合規(guī)矩……”
“劉瀟梧你干嘛呢?”祁灼月不知什么時候醒了,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嚇著人家護士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兩枚硬幣上,皺了皺眉,“哪來的硬幣?”
劉瀟梧這才回過神,松開手時指節(jié)都泛白了。他撿起那兩枚硬幣,放在手心反復(fù)看,缺口的位置、磨損的程度,甚至背面“1999”的年號,都和他口袋里那枚分毫不差。
“不知道,護士說從孩子手里發(fā)現(xiàn)的?!彼曇舭l(fā)緊,把硬幣揣進另一個口袋,和自己那枚分開。
祁灼月盯著他的臉看了會兒,忽然笑了:“你該不會是緊張傻了吧?倆孩子還能自己帶硬幣來投胎?”她伸了個懶腰,牽動傷口疼得“嘶”了一聲,“快把孩子抱給我看看。”
護士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緊把小寶和小貝放到祁灼月身邊。小家伙們像是感應(yīng)到媽媽的氣息,都不鬧了,閉著眼睛往她懷里蹭。
祁灼月的眼神瞬間軟得像棉花糖,低頭親了親小寶的額頭,又親了親小貝的,輕聲說:“以后哥哥要保護妹妹,聽到?jīng)]?”
小寶的小手動了動,像是在點頭。
劉瀟梧站在旁邊看著,心臟像是被溫水泡著,又酸又軟。他想起初三那年運動會,祁灼月跑八百米時摔了一跤,膝蓋磕出好大一塊血。他背著她往醫(yī)務(wù)室跑,她趴在他背上,眼淚掉在他頸窩里,說“劉瀟梧我要是留疤了嫁不出去怎么辦”,他當時憋了半天,說“我娶你”,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卻被她揪著耳朵罵“臭流氓”。
“你發(fā)什么呆呢?”祁灼月踹了他一腳,“去給我倒杯水。”
“哦,好。”劉瀟梧這才回過神,轉(zhuǎn)身去倒熱水。路過嬰兒室時,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玻璃后面,兩個小小的身影并排躺著,像兩顆剛發(fā)的嫩芽。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三枚硬幣,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冷靜了點?;蛟S真的是巧合?比如醫(yī)院哪個角落掉了兩枚一模一樣的舊硬幣,正好粘在了孩子身上?
可為什么偏偏是這種帶缺口的硬幣?
倒完水回來,祁灼月已經(jīng)睡著了,懷里還緊緊護著兩個孩子。陽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她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劉瀟梧坐在床邊,輕輕幫她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個淺淺的疤痕,是高中時幫他搶回被沒收的籃球,被欄桿劃破的。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初中班長發(fā)來的消息,說下周末同學(xué)聚會,問他們倆去不去。
劉瀟梧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初中畢業(yè)十五年,他和祁灼月是唯一一對從校服走到婚紗的。當年的同學(xué)總說他們倆是“孽緣”,因為他們吵過的架能編一本字典——他藏起她的辣條,她畫花他的作業(yè),他在她的自行車座上放粉筆頭,她在他的可樂里摻醬油。
可只有劉瀟梧知道,每次吵完架,祁灼月都會偷偷在他書包里塞顆糖;知道她畫花他的作業(yè)后,會熬夜幫他補一份更整齊的;知道她故意把他的自行車胎放氣,是因為看見有個校外混混跟著他,想讓他等她一起走。
他回了個“去”,剛放下手機,就看見小貝的手動了動,小嘴巴咂了咂,像是在做夢。他忽然想起祁灼月說過,她小時候總夢見自己在一片油菜花田里跑,后面跟著個看不清臉的小男孩。
“你說,他們倆會不會是……”劉瀟梧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又覺得自己荒唐,搖搖頭笑了。
這時,岳母提著保溫桶進來了,一進門就喜滋滋地說:“我大外孫大外孫女呢?讓姥姥看看!”她湊到床邊看了會兒,突然拍了下手,“對了,昨天整理舊東西,翻出你倆初中的校服了,等回頭給孩子當小被子蓋,多有意義!”
劉瀟梧心里咯噔一下。
祁灼月的校服他知道,藍白相間的運動服,袖口磨破了邊。他的那件,就是被潑了墨水的那件。
“媽,您還留著?。俊彼銖娦α诵?。
“那可不,”岳母把保溫桶放在桌上,“當年你倆總穿著校服打架,我看著都著急,誰能想到現(xiàn)在成一家子了。”她忽然壓低聲音,“說真的,當年我還以為灼月跟那個班長……”
“媽!”祁灼月不知什么時候醒了,紅著臉打斷她,“說什么呢!”
劉瀟梧的心跳卻漏了一拍。班長,陳默。當年班里的尖子生,總幫祁灼月講題,是所有人眼里的“金童玉女”。他當年偷偷嫉妒了很久,直到有天看見陳默把祁灼月遞過去的情書還給她,說“我只當你是妹妹”。那天祁灼月趴在課桌上哭了一下午,他偷偷在她桌洞里塞了包她最愛吃的草莓味果凍,結(jié)果被她當成全班傳閱的笑料,說“劉瀟梧你是不是想追我?眼光太差了”。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喜歡,真是別扭又真誠。
“對了,陳默也會去同學(xué)聚會?!眲t梧忽然說。
祁灼月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翻了個白眼:“關(guān)我屁事?!?/p>
劉瀟梧笑了。還是這副嘴硬的樣子。
岳母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孫子孫女的長相,劉瀟梧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手卻又摸向那個裝著兩枚硬幣的口袋。指尖碰到硬幣缺口時,他忽然想起一個被遺忘的細節(jié)——初三最后一天,他把那枚硬幣埋在了教室后面的梧桐樹下,當時祁灼月就在旁邊看著,還笑他“幼稚”。
他明明把硬幣埋了。
那他口袋里這枚是哪來的?
還有孩子手里的這兩枚?
這時,小貝突然哭了起來,聲音軟糯卻中氣十足。緊接著,小寶也跟著哭,兩個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像在合唱。
“是不是餓了?”祁灼月急了,想坐起來卻被傷口扯得皺眉。
劉瀟梧趕緊按鈴叫護士,目光掃過小貝的臉時,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小眉頭皺著,嘴角往下撇的樣子,和祁灼月當年被老師批評時一模一樣。而小寶癟著嘴,眼眶紅紅的樣子,像極了初中時被祁灼月?lián)屃嗽顼埖淖约骸?/p>
護士進來抱起孩子去喂奶,病房里終于安靜下來。祁灼月看著門口,忽然嘆了口氣:“你說,他們長大了會不會也像我們倆一樣,天天吵架?”
劉瀟梧握住她的手,指尖碰到她手腕上的疤痕:“說不定會?!彼D了頓,輕聲說,“但吵著吵著,就分不開了?!?/p>
祁灼月瞪了他一眼,眼眶卻有點紅。她忽然想起高二那年平安夜,他把一個包裝歪歪扭扭的蘋果塞進她書包,標簽都沒撕,上面寫著“特價處理”。后來她把蘋果分給全班同學(xué)吃,自己只啃了個核,卻把那個破標簽夾在了語文書里,現(xiàn)在還在。
“對了,”劉瀟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初中那件校服,還能找到嗎?”
“干嘛?”祁灼月挑眉,“想拿去當紀念?我媽說早就給我妹改小穿了?!?/p>
劉瀟梧的心跳沉了一下。那他衣柜里那件被墨水染了的校服,又是誰的?
他忽然想去看看那棵梧桐樹。
看看當年埋硬幣的地方,到底還剩什么。
窗外的陽光漸漸斜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劉瀟梧看著祁灼月睡著的側(cè)臉,又摸了摸口袋里的三枚硬幣,突然覺得,有些被遺忘的時光,好像正順著硬幣的缺口,一點點滲出來。
同學(xué)聚會,梧桐樹,還有衣柜里的舊校服。
他有種預(yù)感,這些看似不相關(guān)的碎片,很快就要拼出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