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城廂的石庫門里弄彌漫著煤爐與青苔的濕氣,青磚墻縫里滲著昨夜的雨水。留洋畫家陳墨的畫室藏在弄堂深處,雕花木門被警繩攔著,門框上還掛著半塊褪色的西洋鏡廣告畫——畫中金發(fā)女郎的眼睛被人用紅漆涂得血紅。
路垚蹲在畫室冰冷的水泥地上,鼻尖幾乎要碰到畫布邊緣的暗紅顏料。他身后的窗戶糊著厚厚的牛皮紙,只在左上角留了個硬幣大小的孔,陽光透過孔洞在地上投下光斑,正落在尸體蜷曲的手指旁?!八勒哧惸舴ó嫾?,”他用鋼筆尖挑起死者僵硬的袖口,金絲眼鏡在昏暗光線下反著光,“昨天還在《申報》上登廣告,說能把活人畫進(jìn)西洋鏡里變神仙。”
“神仙現(xiàn)在成了鬼?!眴坛穆曇魪拈T口傳來,他側(cè)身擠過被畫架抵住的門縫,軍靴踩碎了地上的調(diào)色盤,鈷藍(lán)色油彩濺在磚縫里,像凝固的血。他伸手替路垚撥開額前的碎發(fā),指尖蹭過對方沾著顏料的臉頰,“這畫室唯一的門從里面用畫架頂住,窗戶封死,兇手插翅難飛。”
路垚突然把臉埋進(jìn)喬楚生肩窩,深吸一口:“探長身上有樟腦丸混槍油的味道,跟死者衣柜里的防蛀劑一個味?!彼f話時,鼻尖蹭過喬楚生胸前的黃銅紐扣,引得對方低頭輕笑。趁這空檔,路垚掀開尸體緊攥的畫稿——紙上用松節(jié)油稀釋的暗紅顏料畫著個戴禮帽的人影,帽檐下的臉被涂成鏡面反光,而人影腳下的地面,赫然畫著這間畫室的地磚紋路。
深夜的弄堂靜得能聽見隔壁灶披間的滴水聲。路垚裹著喬楚生的藏青色警服外套,縮在石庫門斑駁的木門洞里,懷里抱著從畫室順來的黃銅西洋鏡匣子。弄堂口新?lián)Q的法國鐵制電線桿投下扭曲的影子,正落在他翻開的畫片上?!疤介L你看,”他把鏡筒湊到喬楚生眼前,指尖撥動畫輪,“陳墨畫的外灘鐘樓、百樂門舞池,每幅畫角落都有個影子躲在電線桿后面?!?/p>
喬楚生低頭時,下巴蹭到路垚發(fā)頂?shù)难┧砂l(fā)膠。他伸手按住對方握鏡筒的手,指腹擦過黃銅鏡筒上刻的法文:“這弄堂口的電線桿昨天才換,廠家刻的花體字還沒生銹?!痹捯粑绰洌舯谖蓓斖蝗粋鱽硗咂榱崖暋獑坛查g掏槍躍起,軍靴在濕滑的磚墻上蹬出火星,卻在躍過院墻時聽見路垚的驚呼。
等他反身落地,只見路垚被個黑影按在西洋鏡匣子上,后背撞翻了墻角的煤球爐,火星濺上他雪白的襯衫袖口。路垚的金絲眼鏡掉在青石板上,鏡片碎成蛛網(wǎng),卻還在笑:“姑娘,你袖口的鈷藍(lán)色顏料,跟陳墨畫稿里人影的領(lǐng)結(jié)一個色?!眴坛词謱⒑谟皳ピ诖u墻上,才發(fā)現(xiàn)是個穿藍(lán)布學(xué)生裝的姑娘,懷里掉出半管顏料,管身上印著“巴黎產(chǎn)”的洋文。
煤球爐的火星在弄堂里明明滅滅。路垚蹲在姑娘面前,用碎鏡片當(dāng)放大鏡,借著喬楚生手電筒的光看她指甲縫里的油彩:“陳墨發(fā)現(xiàn)你仿造他的畫賣給洋人,逼你在自畫像里畫出共犯,結(jié)果你把砒霜摻進(jìn)了他常用的暗紅顏料。”他說話時,身后的畫室突然吹過一陣穿堂風(fēng),吹得墻上未完成的畫稿嘩嘩作響,畫中戴禮帽的人影仿佛在晃動。
喬楚生給姑娘戴上手銬時,瞥見路垚偷偷把碎鏡片塞進(jìn)警服口袋:“路先生撿垃圾?”
“這鏡片碎得像萬花筒,”路垚晃了晃掌心的玻璃片,弄堂口的路燈光透過裂紋,在喬楚生肩章的銅穗上投下細(xì)碎光斑,“你看,探長的臉在碎鏡子里會變成好多塊……就像我每次想看清你時,你不是在霞飛路打混混,就是在巡捕房擦槍?!?/p>
喬楚生突然奪走碎鏡片扔向墻角,金屬碰撞聲驚飛了屋檐下的雨燕。他往前半步,把路垚困在磚墻與自己之間,大衣下擺掃過對方沾著煤屑的褲腳:“想看清楚?”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混著弄堂里潮濕的水汽,“等案子結(jié)了,我在巡捕房給你支張桌子,讓你拿放大鏡慢慢看。”
路垚耳尖爆紅,卻踢開腳邊的西洋鏡匣子。匣子里滾出張被顏料浸透的紙條,英文寫著“To my reflection”——而紙條背面,用中文描著個模糊的“楚”字。
喬楚生在畫室積灰的畫架后找到枚翡翠袖扣,翠色里纏著金絲,正刻著個“楚”字。他想起三個月前路垚在百樂門跳舞時弄丟了袖扣,當(dāng)時這小混蛋還賴在他懷里說“探長賠”。此刻他用手帕包好袖扣塞進(jìn)馬甲口袋,指尖觸到布料里層繡的“垚”字暗紋——那是路垚去年送他的圣誕禮物,說是“警服太單調(diào),得有點文化人的講究”。
弄堂口的法國電線桿上還留著廠家刻的花體字“PARIS”,路垚曾指著字母說:“探長你看,這‘P’像不像你掏槍的姿勢?”此刻他被喬楚生打橫抱上黃包車,側(cè)臉貼著對方胸前的口袋,能聽見袖扣碰撞的輕響。黃包車駛過路燈時,他看見兩人的影子投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喬楚生的影子攥著他的影子的手,而影子的袖口,正閃著一點翡翠綠的光。
“探長,”路垚把臉埋進(jìn)喬楚生頸窩,鼻尖蹭過他未扣好的襯衫領(lǐng)口,“你說人為什么要在鏡子里找自己?”
喬楚生低頭吻了吻他發(fā)頂,大衣將兩人裹得更緊:“因為蠢。”他從口袋里摸出那枚翡翠袖扣,輕輕扣在路垚襯衫袖口,“要看就看活的——比如現(xiàn)在,某人的耳朵紅得像弄堂口賣的冰糖葫蘆?!?/p>
黃包車碾過石板路的積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喬楚生的褲腳。路垚偷偷摸出藏在警服內(nèi)袋的另半枚袖扣,指尖蹭過上面的“垚”字,突然覺得石庫門里的西洋鏡謎案,遠(yuǎn)不如懷里這人身上的煙火氣來得真切。畫室里未完成的自畫像還掛在墻上,畫中戴禮帽的人影旁,不知何時多了個戴金絲眼鏡的倒影,兩人的影子在畫布上疊成完整的圓,像極了霞飛路夜市上賣的琉璃萬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