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終于卷走了黏膩的暑氣，卻卷不走梧桐樹葉間依舊聒噪的蟬鳴。市一中高二（三）班的教室里，空氣里彌漫著舊書本的油墨香、剛發(fā)下來的新練習冊的紙味，以及少年少女們身上淡淡的、屬于青春期的洗衣粉氣息。

林微雨背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帆布包，站在教室門口，有些無措地攥了攥書包帶。暑假結(jié)束得猝不及防，分班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讓她原本就不算活絡的社交圈徹底打亂。眼前是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大多是原來年級的同學，但真正能稱得上“朋友”的，寥寥無幾。

她下意識地往教室后排尋找，想找個靠窗的、能讓她稍微躲起來的角落。目光掃過喧鬧的人群，有人在興奮地和舊友打招呼，有人在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暑假見聞，還有人正對著嶄新的課表唉聲嘆氣。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在深綠色的課桌和水泥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塵埃在光束里輕輕飛舞。

“微雨！這邊！”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林微雨循聲望去，是同班一年的女生許佳琪。她正朝自己使勁揮手，旁邊還空著一個位置。林微雨松了口氣，快步走了過去，將書包放在椅子上，小聲說了句：“佳琪，還好有你?！?/p>

許佳琪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跟我客氣啥！話說你知道嗎？這次分班，聽說把原來一班和二班的尖子生都打散了，咱們班好像來了好幾個大神呢！”

林微雨“嗯”了一聲，目光卻有些飄忽。她不太擅長應付這種熱鬧的場面，更多時候，她寧愿埋頭畫畫，或者躲在書里。她拿出筆袋和一本空白的素描本，輕輕放在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封面粗糙的紋理，試圖借此平復一點緊張。

就在這時，教室門口又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幾個女生圍在一起，低聲討論著什么，臉上帶著好奇和興奮的紅暈。

“哇，是他嗎？聽說他就是沈星河！”

“對對對，我認得他！原來一班的，年級第一常客，籃球也超厲害！”

“真人比照片還好看欸……你看他那校服穿在身上，怎么跟畫報似的？”

林微雨本沒在意，直到“沈星河”這三個字鉆進耳朵。她頓了頓，手指停下了動作。這個名字，她好像在年級光榮榜和運動會的廣播里聽過幾次，是那種自帶光環(huán)的存在，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了頭，順著人群的目光望了過去。

那一刻，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門口逆光站著一個男生。他穿著和大家一樣的藍白相間校服，卻硬生生穿出了不一樣的味道。洗得平整的襯衫領(lǐng)口微敞，露出一小截干凈的脖頸。陽光正盛，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流暢的側(cè)臉線條，碎發(fā)被照得有些透明，幾縷調(diào)皮地垂在額前。

他似乎剛和身后的同學說完什么，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溫和的笑意，眼神清亮，像夏日晴空下的湖面，漾著細碎的光。他沒有刻意去迎合周圍的目光，只是自然地走進來，目光掃過教室，像是在尋找自己的座位。

林微雨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

那不是一種劇烈的悸動，而是像一顆小石子，突然投入了她平靜無波的心湖，漾開一圈又一圈細微的漣漪，帶著點癢，又帶著點莫名的慌亂。她看到他走到教室前排靠窗的位置，放下書包，然后習慣性地推開了半扇窗戶。

風從窗外吹進來，揚起了他額前的碎發(fā)，也帶來了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陽光曬過的皂角清香。他側(cè)過頭，看向窗外那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眼神悠遠，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又像是純粹在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喂！微雨！看什么呢？魂都飛了！” 許佳琪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擠眉弄眼地壓低聲音，“看沈星河呢？是不是超帥？我跟你說，他可是我們年級的‘校草預備役’，好多女生暗戀他呢！”

林微雨猛地回過神，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燙。她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的書本，聲音細若蚊蚋：“沒、沒看什么……”

“切，還想騙我？” 許佳琪了然地笑了笑，也沒再追問，轉(zhuǎn)而開始抱怨新發(fā)的數(shù)學課本有多厚。

但林微雨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她的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像被磁石吸引一樣，飄向前排那個靠窗的身影。

沈星河。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像含著一顆溫潤的玉，又像觸碰到了一片遙遠的星光。

他坐得很直，脊背挺拔，即使只是安靜地坐著，也自帶一種引人注目的氣場。他拿出課本，低頭看書時，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側(cè)臉的輪廓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柔和。他偶爾會拿起筆，在書本上寫寫畫畫，手腕的線條干凈利落。

林微雨看得有些出神。她喜歡畫畫，尤其喜歡觀察人的神態(tài)和輪廓。此刻，沈星河就像一幅生動的速寫素材，自然而然地落入了她的視線里，刻在了她的腦海中。

她鬼使神差地翻開了桌角的素描本，又從筆袋里拿出一支2B鉛筆。她不敢抬頭直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描摹著那個方向的輪廓，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

先畫他的坐姿，背部的線條要挺拔而放松。然后是側(cè)臉的弧度，從額頭到鼻尖，再到下頜，每一條線都需要輕輕勾勒，不能太重，怕驚擾了這份安靜。他的頭發(fā)是柔軟的，應該用輕柔的短線條表現(xiàn)。還有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握著筆的姿勢很隨意，卻又透著一股好看的勁兒。

她畫得很輕，很專注，幾乎屏住了呼吸。周圍的喧鬧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整個世界里，只剩下她筆下的線條，和那個隔著幾排座位的、模糊又清晰的身影。

畫到他微微上揚的嘴角時，林微雨的心跳又開始加速。她想起剛才他走進來時那抹溫和的笑，像是有陽光灑在了心里，暖暖的，又有點癢。她忍不住在嘴角的位置多描了幾下，想把那抹笑意定格在紙上。

“林微雨！你偷偷摸摸在畫什么呢？”

許佳琪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嚇得林微雨手一抖，鉛筆在紙上劃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跡，正好落在“沈星河”的嘴角，像是一道突兀的疤痕。

她猛地合上素描本，力道之大讓本子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從臉頰一直紅到了耳根。她像做壞事被抓包的小孩，眼神躲閃，不敢看許佳琪探究的目光。

“沒、沒畫什么……隨便畫畫……”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辯解，手指緊緊地按住素描本的封面，生怕被對方搶走。

許佳琪才不信她這套。她眼睛亮晶晶的，一把抓住林微雨的手腕，語氣里帶著戲謔和了然：“還說沒畫什么？你這臉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快給我看看！是不是畫……” 她故意拖長了聲音，目光瞟向前排，“……畫某個大帥哥呢？”

“佳琪！” 林微雨又羞又急，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你別鬧！”

“我才不鬧呢，肯定是畫沈星河了！” 許佳琪笑得更歡了，壓低聲音湊近她，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行啊你林微雨，平時看著挺文靜，沒想到也偷偷犯花癡啊？老實交代，是不是覺得他特別帥？”

“我……” 林微雨張了張嘴，想說不是，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反駁。剛才那驚鴻一瞥，那個在陽光下微笑的少年，確實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攪亂了她所有的平靜。

她不敢承認，只能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手里的素描本還殘留著鉛筆的溫度，仿佛也烙印著她剛剛那點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

許佳琪看她羞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也不再逗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帶著幾分感慨：“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不過說真的，沈星河那樣的男生，誰看了不心動?。烤褪恰?她頓了頓，看了看前排那個依舊專注于書本的身影，又看了看身邊像只受驚小兔子一樣的林微雨，嘆了口氣，“就是咱們跟人家，好像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句話，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一下林微雨的心。

她知道許佳琪說得對。沈星河是耀眼的太陽，是璀璨的星河，而她只是角落里的一顆微塵，是無聲無息的微雨。他們之間的距離，隔著遙遠的星系，是她踮起腳尖也無法觸及的光。

她偷偷抬起眼，再次看向那個方向。沈星河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微微側(cè)過頭，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了過來。

林微雨心臟驟停，像被當場抓包的小偷，猛地低下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幾乎要蹦出來。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她，有沒有看到她剛才那點拙劣的描摹。

陽光依舊明媚，蟬鳴依舊聒噪，教室里依舊喧鬧。但林微雨的心里，卻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那個名為“沈星河”的少年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悄然發(fā)生了改變。

她輕輕翻開素描本的一角，看著那幅只畫了一半的、略顯粗糙的側(cè)臉速寫。筆尖下的他，沒有本人萬分之一的耀眼，卻已經(jīng)讓她的心跳亂了節(jié)拍。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本子，把它塞進書包最深的夾層里，就像把一個剛剛萌芽的、青澀而隱秘的心事，悄悄藏進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夏末的蟬鳴還在繼續(xù)，高二的新篇章已經(jīng)開啟。而林微雨不知道的是，這場始于驚鴻一瞥的暗戀，將會像一場無聲的微雨，貫穿她整個青春，最終落進那片遙不可及的星河里，成為一場無人知曉的兵荒馬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