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南京像一塊浸了水的絨布,沉甸甸地壓在城頭。秦淮河的水汽裹著六朝煙粉,順著青瓦巷斑駁的磚墻往上爬,在木格窗欞上凝出細密的水珠。陳默把風衣領(lǐng)子豎得更高,皮鞋踩過青石板路,濺起的水花驚飛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巷子深處,"陸記茶食"的幌子在雨絲里晃悠,褪色的藍布上金線繡的"椒鹽桃片"四個字已模糊成淺黃的影子。他停在掛著竹簾的木門前,指節(jié)叩在龜裂的門板上,聲響被雨聲吞掉大半。
"吱呀"一聲,門縫里探出個花白頭發(fā)的腦袋,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一雙瞇縫著的眼睛。"是小陳?"陸伯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帶著老茶罐里的陳香,"快進來,外頭雨下得邪乎。"
木屋里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炒米和桂花糖的甜膩氣息。墻上掛著的老照片泛著黃,穿長衫的男人站在柜臺后,正是年輕時的陸伯。陳默盯著照片里那人袖口露出的銀表鏈,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您還記得我。"他脫下雨衣,搭在椅背上,水珠滴在磚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陸伯遞過粗瓷茶杯,熱氣氤氳中浮出淺碧的茶湯。"咋能忘呢,"老人用袖口擦著眼鏡,"你小時候總蹲在灶臺邊,等我剛出鍋的脆麻花,手被燙了還不肯松。"
茶杯沿的豁口硌著嘴唇,陳默呷了口茶,苦澀在舌尖蔓延。他不是來懷舊的。三天前,市局檔案科送來的舊案卷里,一樁1998年的懸案照片上,死者手里攥著半塊陸記茶食的油紙包裝。而今天早上,局里接到報案,青瓦巷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現(xiàn)場同樣散落著碎掉的桃片。
雨勢漸小,巷子里響起收傘的噼啪聲。陳默跟著陸伯走進后廚,水泥地上堆著幾個油紙包,正是他記憶里的模樣——土黃色的紙用棉線捆著,角上印著褪色的"陸記"二字。
"昨兒有人訂了十斤椒鹽桃片,"陸伯蹲在灶臺前生火,"我這把老骨頭熬了半夜,今早剛讓徒弟送去交貨。"他指了指墻角的竹筐,里面殘留著碎屑和幾粒黑芝麻。
陳默戴上手套,撿起一片碎桃片,糖霜在指尖化開。1998年的卷宗里,死者是城南紗廠的女工,胃里檢測出桃片成分,現(xiàn)場找到的包裝紙和眼前的一模一樣。而今天的死者是個年輕白領(lǐng),住在巷子另一頭的公寓樓,法醫(yī)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凌晨兩點到四點之間。
"陸伯,"陳默的聲音壓得很低,"最近有沒有奇怪的人來買茶食?比如...反復來,或者問些特別的問題。"
老人往灶膛里添了塊劈柴,火星"噼啪"炸開。"奇怪的人..."他瞇著眼回想,"前陣子有個戴帽子的男人,總在傍晚來買桃片,每次都要最脆的那種,給錢時手直哆嗦。"陸伯頓了頓,突然抓住陳默的手腕,"小陳,是不是...又出事了?"
陳默沒說話,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日歷。1998年案發(fā)那天,也是個梅雨天。他記得父親回家時渾身濕透,皮鞋上沾著青瓦巷的泥,手里攥著半塊桃片,喃喃地說:"和二十年前一樣..."
那時他還不懂父親話里的意思,直到三天前翻開舊案卷,才發(fā)現(xiàn)1978年竟然也發(fā)生過類似的案件,死者同樣握著陸記茶食的包裝紙。三十年,三起案件,相同的地點,相同的證物,像一條被雨水浸泡的線索,在時光里時隱時現(xiàn)。
巷子口的梧桐樹下,年輕警員小李撐著傘朝他揮手。"陳隊,法醫(yī)那邊有新發(fā)現(xiàn)。"
解剖室的燈白得刺眼,陳默隔著觀察窗看著不銹鋼臺上的尸體。死者右手指縫里卡著半枚紐扣,漆黑的底色上繡著銀色的藤蔓花紋。小李遞過證物袋,里面是從1998年死者衣物上找到的碎片——同樣的紐扣。
"技術(shù)科比對過,兩枚紐扣出自同一塊布料。"小李的聲音帶著興奮,"還有,1978年的卷宗里提到,死者外套內(nèi)側(cè)縫著一小塊繡布,圖案也是藤蔓。"
陳默的指尖劃過觀察窗上的水霧,畫出一道扭曲的線。三起案件,跨度三十年,兇手不僅用同一家茶食店的包裝紙,還留下了相同的紐扣圖案。這不是隨機作案,而是一場持續(xù)了三十年的標記。
"去查陸記茶食的訂單記錄,特別是最近半年買過椒鹽桃片的人。"陳默脫下白大褂,"還有,1978年和1998年的死者家屬,現(xiàn)在住在哪里?"
雨又下了起來,打在市局的玻璃幕墻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陳默坐在辦公桌前,攤開三張泛黃的照片。三位死者,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職業(yè),卻都在青瓦巷的雨夜失去了生命。他的目光落在1978年死者的工作單位——城南鐘表廠。
鐘表廠早已倒閉,舊址改成了商業(yè)廣場,唯有那座鐘樓還立在廣場中央。陳默想起父親生前常去鐘樓底下的茶館,一坐就是一下午。他拉開抽屜,拿出父親的舊皮夾,里面掉出一張黑白照片:年輕的父親站在鐘樓前,身邊站著個穿工裝的男人,手里捧著個油紙包。
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一行小字:1978.6.15,陸明遠贈桃片。陸明遠——陸記茶食現(xiàn)在的老板,陸伯的父親。
青瓦巷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給濕漉漉的磚墻鍍上一層銀邊。陳默再次來到陸記茶食,木門虛掩著,屋里亮著昏黃的燈。
陸伯坐在桌邊,面前擺著個打開的木盒,里面整齊地放著幾枚紐扣,漆黑的底色上繡著銀色藤蔓。"你父親...是個好警察。"老人頭也不抬,聲音里帶著水汽,"1978年那個案子,他查到了鐘樓底下,卻突然被調(diào)離了專案組。"
陳默的心跳驟然加速。父親從未提過這些。
"那年月,鐘表廠有個技術(shù)骨干,手藝好得能修好所有老鐘,"陸伯拿起一枚紐扣,"他愛上了廠里的女工,就是第一個死者??膳ひ藿o副廠長的兒子,他就在婚禮前三天...用修表的鑷子..."老人的聲音哽咽了,"你父親查到了他,卻在取證時,那人從鐘樓頂上跳了下去。"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陸伯斑白的頭發(fā)上。"他臨死前托我父親,把這包桃片帶給女工的家人,"陳默想起照片里的場景,"后來呢?"
"后來副廠長的兒子在1998年被殺了,"陸伯合上木盒,"兇手用同樣的手法,留下了桃片和紐扣。那時你父親已經(jīng)病了,整天念叨著鐘樓的鐘聲。"
陳默猛地站起來,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今天的死者...她是不是姓鐘?"
陸伯抬起頭,眼里布滿血絲:"她是鐘表廠副廠長的孫女,剛從國外回來,要拆了那座鐘樓建寫字樓。"
巷口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陳默沖出木門,抬頭望向遠處的鐘樓,月光下,鐘樓頂站著個黑影,手里似乎攥著什么東西。三十年的輪回,在今夜的雨幕后,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全貌。而他父親未竟的追尋,此刻正懸在鐘樓的邊緣,等著一聲穿透時光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