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是被窗欞上的晨露驚醒的。

天剛蒙蒙亮，合村的霧還沒散，像層薄紗裹著竹樓。他揉著眼睛坐起身，木床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這才猛然記起——堂屋的沙發(fā)上，還歇著個陌生人。

起身洗漱時，冷水撲在臉上，桂才徹底清醒。銅鏡里映出張棱角分明的臉，眉骨高挺，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狼族特有的銳利。只是此刻，那雙眼眸里蒙著層無奈——昨天把人救回來時，滇的話還在耳邊響：“合村的規(guī)矩你忘了？‘不留外人’這四個字，是刻在老槐樹上的?！?/p>

桂對著鏡子嘆了口氣，指尖劃過鏡沿的裂紋。他當(dāng)然沒忘，只是當(dāng)時那人倒在血泊里的模樣，像把鑰匙，猝不及防打開了他五歲那年的記憶——也是這樣的霧天，他縮在父母的尸體旁，看著獵獸者的皮靴踩碎滿地的狼毛。

走到堂屋門口時，桂的腳步頓住了。

晨光從霧里擠進(jìn)來，在沙發(fā)上投下片碎金。那人側(cè)躺著，下頜線繃成道利落的弧，像被工匠精心打磨過的玉。許是察覺到動靜，他緩緩轉(zhuǎn)了個身，正臉對著桂——眉眼舒展時，竟帶著種奇異的柔和，睫毛上沾著的晨露，在光里閃得像碎鉆。

桂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對方睜開眼。

那是雙淡藍(lán)色的眸子，像浸在溪水里的琉璃，被晨光襯得愈發(fā)清透。四目相對的剎那，桂像被燙到似的猛地偏過頭，耳廓悄悄泛起薄紅。他捏了捏手指，喉間滾出聲不自然的輕咳，才慢慢找回聲音：“咳……你好，我叫桂。昨天在村口見你倒在霧里，傷得挺重，就把你帶回來了?！闭f罷，指尖無意識地?fù)钢T框上的木紋，指腹觸到經(jīng)年累月磨出的淺痕——那是他小時候換牙時，抱著門框啃出來的。

沙發(fā)上的人僵了半秒，像是沒料到他會說得這樣直白。隨即，他緩緩欠身，動作牽扯到傷口時，喉間溢出絲極輕的抽氣聲，眉峰蹙起又很快松開。他的聲音還裹著未散盡的睡意，帶著點晨起的微啞，輕得像落進(jìn)湖面的雪：“多謝。我叫粵?！?/p>

晨光在地板上漫開，桂能聽見對方輕淺的呼吸聲。忽然，粵的手指猛地攥緊了沙發(fā)上的粗布墊，指節(jié)泛出青白。他垂著眼，長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眼神里浮起層細(xì)碎的不安，像受驚的鹿，聲音也壓得更低了：“夜里……有沒有人來找過我？”

“沒?！惫鸫鸬酶纱?，隨手從桌角撈過本翻舊的線裝書。書頁被他捏得微微發(fā)皺，指尖在“山有木兮”四個字上反復(fù)摩挲。他假裝專心盯著字，眼角余光卻不受控制地瞟向墻上的掛鐘——時針剛過卯時，合村的炊煙該漫過竹籬笆了?！跋葔|點東西吧，”他合上書，語氣盡量放平緩，“灶上有米，熬粥？還是我去劈點柴，烙幾張餅？”

粵撐著沙發(fā)扶手慢慢坐直，動作輕得像片羽毛落地。他的目光在桂微亂的發(fā)梢打了個轉(zhuǎn)，像在掂量什么，嘴唇動了又動，才遲疑著開口：“都好，桂……呃，哥哥？”最后兩個字說得極輕，尾音還帶著點試探的飄。

桂“嗯？”了一聲，從書頁間抬眼，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扇了扇。他盯著粵看了兩秒，心里打了個轉(zhuǎn)——自己今年也才二十出頭，鬢角連根白絲都沒有，怎么就被安上“哥哥”的稱呼了？

正琢磨著，對面的粵忽然掀起眼簾。長睫毛“唰”地抬起，露出底下那雙淡藍(lán)色的眸子，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晨露。見桂直勾勾地望過來，他非但沒躲，反而眨了眨眼，眼底浮起點無辜的茫然，仿佛剛才那句“哥哥”只是隨口叫出的。

桂被他看得一愣，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的計較有點多余。他撓了撓頭，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轉(zhuǎn)身往廚房走：“那我烙餅吧，加倆雞蛋？”

廚房的灶膛里，柴火噼啪作響。桂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得他側(cè)臉發(fā)紅。鍋里的油開始冒小泡時，他隨手撈過窗邊晾著的布繩，把垂到額前的碎發(fā)往后一攏，松松地扎在腦后。發(fā)繩是黔去年送的，靛藍(lán)色的粗布，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狐貍獸人總愛弄些花哨的東西。

面香混著芝麻的焦香漫出來時，桂聽見堂屋傳來輕微的響動。端著餅盤出去時，正撞見粵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霧出神。他的側(cè)臉在晨光里半明半暗，淡藍(lán)色的眸子像盛著片化不開的海。

“烙好了?！惫鸢驯P子往桌上放，瓷盤與木桌相碰，發(fā)出清脆的響。放料時，他眼角瞥見粵望著自己，原本想問“有沒有什么忌口”，話到嘴邊卻莫名拐了個彎：“你……不吃辣”

這話一出，桂自己先懵了。

他怎么會突然說這個？合村的獸人大多嗜酸喜辣，他自己更是無辣不歡，灶臺上的辣椒醬，還是上個月滇從臨城帶回來的，據(jù)說是“貴族專供”?？煽粗浤请p淡藍(lán)色的眸子，他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粵也愣住了，長睫毛眨了兩下，像是在琢磨這話的來頭。他望著桂手里的辣椒油罐子，忽然彎了彎唇角，那笑意很淡，卻像晨霧里透進(jìn)的光，眼尾還藏著點狡黠的弧度：“對呀，哥哥。”

這聲“哥哥”叫得自然，尾音帶著點輕快的上揚。桂的耳尖又開始發(fā)燙，低頭往餅上撒芝麻時，指尖都有些發(fā)顫。他忽然想起昨天滇臨走時，用匕首敲著門框說的話：“桂花糕，你這心軟的毛病，早晚會害死你?！?/p>

那時他還嘴硬：“我只是不想讓合村沾上人命。”

可此刻，看著粵小口咬餅的模樣，桂忽然覺得，自己或許不只是“不想沾人命”那么簡單。

飯后，桂陷在藤編沙發(fā)里，指尖無意識地?fù)钢炯y。木頭的紋路硌得指腹發(fā)癢，像他心里那團(tuán)化不開的霧。沉默了許久，他忽然抬頭看向粵：“你之后……打算怎么辦？”

他實在想不通，粵這樣的人，怎么會和“犯罪”扯上關(guān)系。昨天蘇警官來搜查時，手里的照片上，粵穿著黑色風(fēng)衣，眉眼冷冽，和此刻坐在對面小口喝茶的人，判若兩人?？稍挼阶爝呌钟X得唐突，終究是人家的事，再多問就過界了。

粵抿著唇?jīng)]說話，指尖在微涼的桌沿輕輕劃著。茶杯里的熱氣漫到他臉上，模糊了眉眼。半晌，他才抬起眼，聲音輕得像要被風(fēng)吹散：“我已經(jīng)沒地方可去了，臨城的人……還在找我?！?/p>

桂沉默了。

他早該料到會是這樣，可那句“沒地方可去”還是像根細(xì)針，輕輕刺了他一下。窗外的霧不知何時散了些，遠(yuǎn)處的竹林在風(fēng)里搖晃，影子碎在青石板上，像極了他小時候沒抓牢的蝴蝶。那年他剛失去父母，攥著半塊狼形玉佩在霧里跑，手里的蝴蝶風(fēng)箏線斷了，眼睜睜看著那只藍(lán)蝴蝶扎進(jìn)竹林，再也沒飛出來。

桂斟酌著開口，聲音放得很緩，像是怕驚擾了什么：“這里是合村，住的都是……和外面不一樣的人?！?/p>

他沒說“獸人”那兩個字，只是頓了頓，目光掃過墻上掛著的獸骨風(fēng)鈴——那是用他父母的遺骨做的，合村的獸人都懂這是什么意思?！拔覀儾桓R城往來，靠山里的東西過活。規(guī)矩是……不能隨便留外人?！?/p>

話說到這份上，連他自己都覺得生硬。明明是合村傳了幾代的鐵律，刻在老槐樹的樹心里，用獸血染紅過的字，此刻說出來卻像在找借口。桂的眼神忍不住飄向窗外的竹林，不敢看粵的眼睛——他怕看見失望，怕看見像當(dāng)年那個自己一樣的、無措的眼神。

粵卻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像霧落在水面，沒掀起波瀾，反而帶了點自嘲：“我猜到了?！彼鹧?，淡藍(lán)色的眸子里平靜得沒什么情緒，“其實我已經(jīng)死了?！?/p>

“哐當(dāng)”一聲，桂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瓷片濺得到處都是。茶水在青石板上漫開，像一汪小小的血池，瞬間撕開了他五歲那年的記憶——也是這樣的紅，漫過他的腳踝，父母的慘叫聲混著獵獸者的狂笑，在霧里盤旋不散。

桂猛地回神，呼吸都頓了半拍。他盯著粵，聲音發(fā)緊：“你說什么？”

粵望著他，繼續(xù)說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只有特殊的人才能看見我。我記不得以前的事了，就憑著一點模糊的感覺，走到這里來的。所以路上那些抓我的人，才看不到我?！?/p>

他伸出手，指尖穿過桂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竟沒被割傷。淡藍(lán)色的眸子里映著碎瓷的光，像盛著片冰冷的海：“你看，我連實體都沒有了。”

桂的喉間發(fā)緊，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合村邊界遇見的“霧靈”。老人們說，霧靈是執(zhí)念不散的魂，只有同類的血才能看見。那時他還不信，覺得是老人們編來嚇唬小孩的故事?？纱丝蹋粗浲该鞯闹讣?，桂忽然信了。

他望著眼前這個無處可歸的人，忽然想起小時候的自己——也是這樣蜷縮在陌生的角落，連風(fēng)都帶著敵意。那年冬天，他躲在老槐樹洞里，聽著獵獸者的馬蹄聲從洞外經(jīng)過，懷里揣著的半塊玉佩，硌得胸口生疼。

桂的指尖掐進(jìn)掌心，輕聲問粵：“那你……怎樣才能真正離開？”

粵垂著眼，指尖在衣角打了個結(jié)，布料被揉得發(fā)皺。他的聲音里裹著點茫然，像個迷路的孩子：“我有三個遺愿沒完成，據(jù)說必須做完才能走?？晌摇B具體是什么都記不清了?！?/p>

他抬起頭，淡藍(lán)色的眸子里浮起層細(xì)碎的光，像霧里的星。

窗外的風(fēng)卷著竹葉沙沙響，像在替他做決定。桂沉默了片刻，指尖在藤椅的扶手上反復(fù)摩挲，直到摸到塊凸起的木結(jié)。最終，他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點認(rèn)命的無奈：“我陪你找。”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聲音盡量放得硬氣：“但說好了，做完這三件事，你必須離開這里?！?/p>

話雖如此，尾音卻悄悄軟了下去。桂自己也知道，這句“必須離開”，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望著粵瞬間亮起來的眸子，忽然想起昨天把人扛回屋時，聞到的那股血腥味——混著淡淡的海水味，不像臨城那些貴族身上的香水味，倒像合村后山溪水里的氣息。

或許，這個叫粵的霧靈，并不像滇說的那么“危險”。

或許，自己也不是真的在“犯規(guī)矩”。

桂起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時，陽光正好穿過霧層，在粵的肩頭投下片溫暖的光斑。他忽然覺得，合村的霧，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

只是他沒看見，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粵望著他的背影，淡藍(lán)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極深的、不屬于“茫然”的情緒，像藏在霧底的暗流。而窗外的竹林深處，一道黑影一閃而過，手里的匕首，在光里泛著冷光——滇終究還是不放心，守在了附近。

合村的寧靜，似乎從桂把人救回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被打破了。只是沉浸在復(fù)雜情緒里的桂，還沒意識到，他答應(yīng)陪粵完成的三個遺愿，會像三根引線，牽扯出合村藏了百年的秘密，也會讓他不得不面對，那些他以為早已埋葬的過往。

老槐樹上的獸骨風(fēng)鈴，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像在為這場即將開始的旅程，奏響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