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永昌七年，七月初七，上吉，宜嫁娶。

帝都盛京的紅，從九重宮闕一路潑灑至長街盡頭。十里紅妝鋪就的錦繡之路，此刻卻透著一股子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腥氣。那腥氣絲絲縷縷，從重兵把守的昭陽公主府深處，那間極盡奢靡的洞房里飄散出來，混在濃烈的合歡香與龍鳳喜燭燃燒的氣息中，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網(wǎng)。

洞房之內(nèi)，一片死寂，與府外隱約傳來的喧囂絲竹格格不入。

駙馬爺陳瑜，新科狀元郎，吏部尚書陳閣老的嫡長孫，此刻正仰面躺在鋪著百子千孫被的紫檀木拔步床上。他身著大紅的喜服，金線繡制的麒麟補(bǔ)子依舊熠熠生輝，襯得他年輕俊朗的面龐卻是一片駭人的青灰。雙目圓睜，瞳孔渙散，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驚愕與痛苦。嘴角蜿蜒下一道紫黑色的血痕，早已干涸，像一條丑陋的毒蜈蚣，爬過他慘白的下頜，最終沒入同樣猩紅的衣領(lǐng)深處。

床邊，一只纖纖玉足，未著羅襪，赤裸地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那腳踝纖細(xì)得仿佛一折就斷，指甲卻染著最濃烈、最正宮的海棠紅蔻丹，宛如十滴凝固的血珠。此刻，這只腳正漫不經(jīng)心地碾過駙馬陳瑜已然僵硬的咽喉，發(fā)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骨節(jié)摩擦聲。

腳的主人——昭陽公主蕭令月，正斜倚著床柱，垂眸欣賞著自己染血的指尖。

她身上那件耗費(fèi)百名繡娘、以金線混織孔雀羽捻成的赤紅嫁衣，依舊華美得刺目。鳳凰于飛的圖樣在燭火下流光溢彩，振翅欲飛。沉重的純金九鸞銜珠鳳冠被隨意地丟棄在腳邊，幾縷鴉青的鬢發(fā)散落下來，拂過她白玉般的臉頰。她面上甚至還帶著新嫁娘特有的、經(jīng)過精心描畫的妝容，遠(yuǎn)山眉，含情目，唇上一點(diǎn)朱砂紅，嬌艷欲滴。只是那雙本該顧盼生輝的丹鳳眼里，此刻盛滿的不是羞怯柔情，而是一種淬了冰、淬了毒、仿佛看透一切又厭倦一切的漠然，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近乎殘忍的興味。

“嘖，”她紅唇微啟，聲音帶著剛睡醒般的慵懶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滿室的死寂，“都說狀元郎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怎么連杯合巹酒都消受不起？真是……掃興。”

她微微歪頭，目光從駙馬猙獰的死相上移開，緩緩掃過床前跪了一地、抖若篩糠的侍女太監(jiān)。那些人個個面無人色，額頭死死抵著地面，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個不慎惹來殺身之禍。

最終，她的視線定格在離床榻三步之遙，唯一還站著的那個人身上。

刑部侍郎，林燼。

他同樣穿著緋紅的官袍，是今夜負(fù)責(zé)公主府外圍警戒的官員之一。此刻，他身姿挺拔如松，垂手而立，面上如同覆了一層薄薄的寒冰，不見絲毫驚惶，甚至連一絲多余的情緒也無。唯有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平靜地迎視著公主居高臨下、審視的目光，仿佛床上那具尚有余溫的尸體，不過是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

蕭令月唇角那抹興味的弧度加深了。她抬起那只踩在駙馬咽喉上的玉足，赤足踏在冰冷的地磚上，一步一步，朝著林燼走去。染血的蔻丹在燭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金磚地上，留下一串清晰小巧、帶著水漬的腳印——那是她足底沾染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駙馬的血。

她在林燼面前一步之遙站定。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她身上清冷的鳳凰尾羽香氣，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氣息，撲面而來。

“林侍郎，”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種黏膩的甜，像裹了蜜糖的毒針，“斷案如神，明察秋毫，本宮可是久仰大名了?！?/p>

林燼微微躬身，姿態(tài)恭謹(jǐn)，聲音卻如玉石相擊，清冷無波：“殿下謬贊，臣愧不敢當(dāng)?！?/p>

“哦？”蕭令月輕笑一聲，伸出染血的那根食指，帶著一種近乎狎昵的意味，輕輕挑起林燼線條冷硬的下頜，迫使他微微抬起頭，與自己對視。她的指腹冰涼，沾染的血跡蹭在他干凈的下顎皮膚上，留下一點(diǎn)刺目的紅?！澳橇执笕苏f說看……”

她湊近了些，溫?zé)岬?、帶著酒香的氣息幾乎拂過林燼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

“本宮這新婚的駙馬爺，為何會在洞房花燭夜，喝了本宮親手奉上的合巹酒之后，就……暴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