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率領(lǐng)著那支由帝國最精銳的三衛(wèi)鐵騎組成的黑色洪流,踏破風雪,絕塵而去。沉重的馬蹄聲如同遠去的戰(zhàn)鼓,漸漸被呼嘯的寒風和漫天飄灑的雪花吞沒,只在皇城東門通往北方的官道上,留下兩行迅速被新雪覆蓋的凌亂蹄印。將軍府門前,那對巨大的石獅子沉默地矗立著,身上也積了厚厚一層雪白,更添幾分肅殺與冷寂。
蘇瑤站在冰冷的石階上,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子撲打在她嬌嫩的臉上,帶來一陣陣細微的刺痛。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那件華貴的狐裘披風,目光卻依舊固執(zhí)地投向長街的盡頭,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一片迷蒙的雪幕。手中那枚通體漆黑、觸手溫潤的“淵”字令牌,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硌著她的掌心,傳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權(quán)力的重量,也是責任的重量,更是她未來在這座深宅大院里安身立命的唯一依仗。
“夫人,風雪大了,仔細身子?!敝軏邒呖贪宥Ь吹穆曇粼谏砗箜懫穑瑤е蝗葜靡傻奶嵝?。
蘇瑤猛地回神,指尖因用力握著令牌而微微泛白。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那里面混雜著對林淵驟然離去的茫然無措、獨守空閨的巨大失落、以及對掌控這座府邸的隱隱渴望。她轉(zhuǎn)過身,臉上已恢復了新婦應有的端莊與平靜,只是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空寂,泄露了主人并不平靜的心緒。
“回吧。”她聲音不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棲梧苑內(nèi),紅燭早已燃盡,只余冰冷的燭淚凝結(jié)在燭臺上??諝庵袣埩舻暮蠋劸葡愫脱銡庀?,被窗外涌入的寒氣沖淡,顯得愈發(fā)清冷。幾名手腳麻利的丫鬟正在無聲地收拾著房間,撤去過于喜慶的裝飾,動作輕巧得如同貓兒。她們對這位新夫人的態(tài)度恭敬中帶著疏離,一舉一動都透著將軍府森嚴規(guī)矩下訓練出的刻板。
蘇瑤獨自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令牌。窗外,大雪紛飛,將院中的梧桐枝椏壓得低垂。整個世界仿佛都被這無盡的白色所籠罩,寂靜得可怕。巨大的空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漫上來,將她緊緊包裹。新婚的熱鬧喧囂猶在耳邊,轉(zhuǎn)眼間卻只剩下她一人,面對這深宅大院的空曠與未知。
“夫人,”周嬤嬤端著一個紅漆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放著一本厚厚的冊子,“這是府中的名冊、庫房鑰匙、田莊地契的副本,以及各管事、仆役的職司分派明細。按規(guī)矩,這些都應交由夫人掌理。”她的語氣依舊恭敬,但那雙閱人無數(shù)的眼睛卻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蘇瑤的反應。將偌大將軍府的內(nèi)務(wù)大權(quán)交給一個剛進門三天、毫無根基的寒門女子,這在周嬤嬤看來,既是將軍的信任,更是一種無形的考驗。
蘇瑤的心跳微微加速。來了!這就是權(quán)力!她強作鎮(zhèn)定地接過托盤,冊子入手的分量讓她指尖微顫。她翻開名冊,密密麻麻的人名、職司映入眼簾,后面還附著簡單的出身背景。庫房鑰匙冰涼沉重,象征著府內(nèi)堆積如山的財富。田莊地契的副本,則代表著將軍府在帝國遼闊疆域上的產(chǎn)業(yè)根基。這一切,現(xiàn)在理論上都由她來支配。
然而,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并未帶來多少喜悅,反而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她出身寒微,雖然家族也曾有過些許榮光,但那早已是過眼云煙。她何曾真正掌理過如此龐大的家業(yè)?府中那些積年的管事、嬤嬤,哪一個不是人精?他們會真心服從她這個空降的、毫無根基的主母嗎?
“有勞嬤嬤?!碧K瑤壓下心頭的忐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我初來乍到,府中諸事尚不熟悉,還要多仰仗嬤嬤提點?!彼桃夥诺土俗藨B(tài),既是試探,也是示弱。她知道,眼前這位周嬤嬤是將軍府的老人,深得林淵信任,是連接她和這座府邸的關(guān)鍵人物。
周嬤嬤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滿意神色,微微躬身:“夫人言重了,分內(nèi)之事。老奴定當盡心竭力輔佐夫人。只是…”她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絲謹慎的提醒,“府中規(guī)矩森嚴,上下人等各司其職已久,驟然變動,恐生不便。夫人若有吩咐,不妨先與老奴商議,或召相關(guān)管事問話,徐徐圖之方為穩(wěn)妥。”
這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再明白不過:府里水很深,你別亂動,先看著學著,要動也得按規(guī)矩來,別想一步登天。
蘇瑤心中了然,同時也升起一絲警惕。這周嬤嬤看似恭敬,實則是在劃下界限,提醒她權(quán)力的邊界。她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受教表情:“嬤嬤說的是,是我思慮不周了。府中諸事,一切照舊便是。只是…”她頓了頓,看向周嬤嬤,語氣帶上幾分真誠的懇切,“將軍遠赴北境,為國征戰(zhàn)。我雖力薄,也想為將軍分憂。府中內(nèi)務(wù),我自當用心學習,不敢懈怠。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嬤嬤不吝指教?!彼龑⒆约簲[在了一個“為夫君分憂”、“虛心學習”的位置上,既表達了掌權(quán)的意愿,又顯得合情合理,不咄咄逼人。
這番表態(tài)讓周嬤嬤眼中的審視之色淡去了幾分。這位新夫人,倒也不是一味驕縱無知的性子,懂得審時度勢,也愿意學習?!胺蛉诵南祵④姡瑢嵞藢④娭?。”周嬤嬤的語氣緩和了些,“老奴自當知無不言。夫人若有閑暇,不妨先看看這些賬冊名目,熟悉一番。待午后,老奴再引幾位要緊的管事來給夫人請安。”
“好。”蘇瑤點頭應下。
接下來的日子,蘇瑤的生活陷入了一種規(guī)律而刻板的節(jié)奏。每日清晨,她需盛裝打扮,以女主人的身份接受府中主要管事和嬤嬤們的晨省問安。起初,面對這些或恭敬、或?qū)徱?、或帶著幾分探究的目光,她總是感到如芒在背,強撐著威嚴,手心全是冷汗。周嬤嬤如同影子般立在她身?cè),適時地提點著禮數(shù)規(guī)矩,也無形中替她鎮(zhèn)住了場面。
晨省過后,便是學習。她將自己關(guān)在棲梧苑的書房里,強迫自己埋首于那些堆積如山的賬冊、名錄、田莊收成報告之中。數(shù)字枯燥乏味,條目紛繁復雜,各種人情往來、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的門道更是讓她頭昏腦漲。她出身寒門,雖識文斷字,但何曾接觸過這等龐雜的世家內(nèi)務(wù)?常常是看了一上午,只覺得眼前發(fā)花,腦子如同灌了鉛般沉重。遇到不解之處,她便喚來周嬤嬤詢問。周嬤嬤倒也盡責,解釋得清晰明了,只是那刻板的語氣和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總讓蘇瑤覺得隔了一層。
午后,有時周嬤嬤會帶一兩位負責具體事務(wù)的管事前來匯報。管事的匯報往往簡明扼要,條理清晰,但蘇瑤能感覺到,他們真正拿主意請示的對象,依然是站在她身側(cè)的周嬤嬤。她就像一個被架在寶座上的傀儡,看似尊貴,實則空洞。
夜晚,則是漫長而孤寂的。偌大的棲梧苑,紅燭高照,暖爐熏香,卻驅(qū)不散那透骨的寒意。她屏退了大部分丫鬟,只留一個在外間守夜。獨自坐在妝臺前,卸下釵環(huán),鏡中映出一張年輕美麗卻難掩倦怠與落寞的臉龐。指尖拂過冰涼光滑的鏡面,她常常會想起新婚那晚,紅燭搖曳下,林淵掀開她蓋頭時那短暫而深邃的一瞥。他的眼神銳利如鷹,帶著戰(zhàn)場上磨礪出的冷硬,但那一刻,似乎也掠過一絲驚艷?只是,那感覺太過短暫,短暫得讓她懷疑是否只是自己的錯覺。
指尖無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唇瓣。新婚三日,他忙于軍務(wù),連她的手都極少觸碰,更遑論夫妻之禮。那枚象征著權(quán)力與承諾的“淵”字令牌就放在妝匣的最上層,在燭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權(quán)力…蘇瑤的心頭涌起一股苦澀。這權(quán)力,是用她新婚丈夫的離去和這深宅大院的孤寂換來的。家族殷切的期望如同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蘇家的復興,全系于她一身。她必須坐穩(wěn)這個位置,必須真正掌控這座將軍府!
然而,現(xiàn)實卻讓她感到深深的無力。府中規(guī)矩森嚴,等級分明,如同一個精密運轉(zhuǎn)的機器。她這個名義上的女主人,更像是一個被機器包裹著、小心運轉(zhuǎn)的部件,而非驅(qū)動它的核心。周嬤嬤如同一道無形的墻,將她與府中真正的權(quán)力核心隔離開來。那些管事嬤嬤們表面恭敬,眼神深處卻總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甚至…是某種不易察覺的輕視?一個寒門出身、毫無根基、連丈夫都未曾親近過的主母,憑什么讓他們心悅誠服?
這種被排斥在外的感覺,讓蘇瑤心中的憋悶與日俱增。她開始嘗試做一些細微的改變。比如,她吩咐小廚房,每日晨省后為她準備一盅溫潤的燕窩羹。這本是小事,但命令傳達下去,卻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端上來,溫度也涼了幾分。負責膳食的管事嬤嬤一臉惶恐地解釋:“夫人恕罪,小廚房今日爐火不旺,耽誤了時辰,奴婢這就去責罰她們!” 蘇瑤看著那管事嬤嬤眼中一閃而過的敷衍,心中了然。這哪里是爐火不旺?分明是在試探她的底線,是下馬威!
她沒有發(fā)作,只是淡淡地說:“無妨,下次注意便是?!?她知道,此刻發(fā)怒只會顯得她氣量狹小,毫無城府。她需要忍耐,需要時間。
又一日,她心血來潮,想去府中的花園散心。周嬤嬤立刻安排,前呼后擁。然而,當她走到一片精心打理、栽種著名貴蘭草的花圃前,正想駐足欣賞,身后卻傳來一個年輕丫鬟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屑的嘀咕:“…寒門出來的,懂什么風雅,別糟蹋了將軍心愛的蘭草才好…”
聲音雖低,但在寂靜的花園里卻清晰得如同針尖落地。蘇瑤的腳步猛地頓住,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涌到了臉上,又迅速褪去,變得一片冰涼。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隨行的丫鬟婆子都屏住了呼吸,驚恐地看向那個失言的小丫鬟,又緊張地偷瞄蘇瑤的臉色。
周嬤嬤臉色一沉,厲聲呵斥:“放肆!掌嘴!”
那小丫鬟嚇得魂飛魄散,“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夫人饒命!奴婢失言!奴婢該死!” 清脆的耳光聲隨即響起。
蘇瑤站在原地,背對著眾人,寬大的袖袍下,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寒門…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她的心上。這就是她在將軍府眾人眼中的真正地位!一個走了狗屎運攀上高枝的、不入流的寒門女!連一個低賤的丫鬟都敢在背后如此輕蔑!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著她的心臟。憤怒、委屈、不甘…種種情緒交織翻騰,幾乎要沖破她的胸膛。她恨不得立刻轉(zhuǎn)身,狠狠懲治那個不知死活的賤婢,甚至遷怒于周嬤嬤!她要讓所有人知道,她蘇瑤,是這座府邸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然而,殘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不能!她不能!她初來乍到,根基淺薄,林淵又遠在萬里之外。此刻發(fā)作,除了泄一時之憤,只會讓她在府中更加孤立,坐實了“刻薄無知”的名聲,甚至可能傳到宮里去,壞了將軍的聲譽(雖然她并不太在意這個,但名分很重要)。家族的重擔還壓在她肩上,她不能意氣用事!
她強迫自己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再轉(zhuǎn)過身時,臉上竟已恢復了一片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仿佛事不關(guān)己的倦怠。
“罷了,”蘇瑤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靜無波,“童言無忌。嬤嬤不必苛責了。我乏了,回吧?!?她看也沒看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丫鬟,徑直轉(zhuǎn)身,向著棲梧苑的方向走去。背影挺直,步履從容,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從未發(fā)生過。
周嬤嬤看著蘇瑤離去的背影,眼神中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的訝異。這位新夫人的隱忍功夫,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嚴厲地瞪了地上那小丫鬟一眼:“還不快滾下去!再有下次,仔細你的皮!” 然后快步跟上蘇瑤。
回到棲梧苑,屏退左右,關(guān)上房門。當房間里只剩下蘇瑤一人時,她強撐的平靜瞬間崩塌。她撲倒在柔軟的錦被上,將臉深深埋進去,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迅速浸濕了被面。委屈、憤怒、屈辱、對未來的恐懼、對林淵的怨懟、對家族期望的壓力…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為什么?為什么她要承受這些?她也是明媒正娶的將軍夫人!她做錯了什么?就因為她的出身嗎?就因為她的丈夫在新婚三日便棄她而去嗎?
哭了許久,直到眼淚流干,只剩下心口一陣陣的抽痛和冰冷的麻木。她坐起身,走到妝臺前。鏡中的女子雙眼紅腫,臉色蒼白,發(fā)髻微亂,顯得狼狽不堪。她拿起冰冷的濕帕子,用力地擦著臉,試圖擦去所有脆弱的痕跡。然后,她拿起玉梳,一下一下,緩慢而用力地梳理著烏黑的長發(fā),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狠勁。
梳著梳著,她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眼神卻一點點變得冰冷而堅硬。淚水洗去了最初的茫然和軟弱,屈辱點燃了心底深處蟄伏的火焰。
寒門?輕賤?孤立?掌控不了?
她看著鏡中自己逐漸恢復平靜、甚至透出一絲冷意的臉龐,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等著吧…”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無聲地低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淬煉出來,“林淵…周嬤嬤…還有這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你們給我的,我都會記住。屬于我的東西,我會一樣一樣,親手拿回來!” 她的手指緩緩撫過妝匣上那枚冰冷的“淵”字令牌,眼神變得幽深而危險。權(quán)力,是她在這座冰冷牢籠里活下去、活得好的唯一武器。她必須抓住它,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