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枚翡翠扳指,沉甸甸地壓在徐藝馨的心口,如同烙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冰冷堅硬的玉質(zhì)貼著崩裂的傷口,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鉆心的刺痛,更刺痛的是宇文懷那黏膩陰冷的威脅,如同跗骨之蛆,在腦海里反復(fù)回響。
她不敢丟掉這枚扳指,那無疑是自尋死路。只能將它死死攥在受傷的手心,用那染血的布條層層裹住,試圖將它,連同那令人窒息的恐懼,一起深深藏匿起來。每一次用力,傷口都滲出新的溫熱液體,浸透布條,粘膩地貼在冰冷的玉上。
回到后廚那片污穢之地,劉管事那雙三角眼里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宇文懷的出現(xiàn)和宇文玥的拂袖,顯然讓這個慣于捧高踩低的小人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和不安,而這股邪火,自然毫無意外地傾瀉在徐藝馨這個“禍源”身上。
男配角“磨蹭什么?!還想偷懶不成?!”劉管事的尖嗓門如同破鑼,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柴房里的柴火快見底了!天黑前劈不完,今晚你也甭想睡!滾去劈柴!”
劈柴。
徐藝馨看著堆在柴房外空地上那幾乎與她等高、粗壯虬結(jié)、散發(fā)著濃郁松脂和朽木氣息的硬木柴垛,再低頭看看自己那只裹得像粽子、依舊在隱隱作痛滲血的手掌,以及膝蓋上那片青紫腫脹、一碰就鉆心疼痛的傷處,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般纏緊了心臟。
沒有選擇。
她沉默地走過去,拿起那把比她手臂還長、沉重冰冷的斧頭。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沉甸甸地壓在她受傷的腕骨上。她試著揮動了一下,牽動全身的肌肉,尤其是膝蓋的傷口,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差點脫手將斧頭砸在腳上。
她只能將斧柄末端抵在同樣受傷的膝蓋上方,用身體的力量去固定,然后用那只還能勉強用力的左手,死死握住斧柄中部。每一次舉起斧頭,都需要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牽動胸腹間昨日撞擊留下的悶痛,膝蓋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傷處的腫脹感愈發(fā)強烈。斧刃落下,撞擊在堅硬的木柴上,發(fā)出沉悶的“哆哆”聲,巨大的反震力如同電流,瞬間竄過她受傷的右臂和膝蓋,讓她渾身劇顫,冷汗涔涔而下。
汗水混著灰塵,在她蒼白的小臉上沖出幾道泥溝。散亂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黏在額角和頸側(cè)。單薄的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瘦削的背脊上。她咬著牙,眼神因為劇痛和持續(xù)的用力而顯得有些空洞,只是機械地、一下,又一下,艱難地劈砍著。每一次斧頭落下,都伴隨著身體無法抑制的、細微的顫抖。
柴垛很高,陰影沉重地壓在她身上??諝饫飶浡_的木頭散發(fā)出的生澀氣息和汗水的酸餿味。
不知劈了多久,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覺,膝蓋的腫脹處傳來一陣陣灼熱的刺痛,仿佛骨頭都在呻吟。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模糊了視線。她抬起左手,用同樣骯臟的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
就在視線重新聚焦的剎那,她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柴垛后方不遠處、通往主院的一條僻靜小徑上,悄然立著的一道身影。
那身影纖細挺拔,穿著宇文府中等級稍高些侍女的淺青色衣裙,樣式簡單,卻漿洗得十分干凈。烏黑的頭發(fā)挽成簡單的發(fā)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修長白皙的脖頸。她的側(cè)臉線條清晰而冷靜,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此刻,她正微微側(cè)著頭,目光如同沉靜的湖水,無聲地落在徐藝馨身上,落在她每一次舉起斧頭時那無法抑制的顫抖上,落在她汗?jié)窭仟N的臉頰和被粗布包裹卻依舊滲出暗紅的右手上。
那目光沒有憐憫,沒有鄙夷,只有一種純粹的、冷靜的觀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仿佛早已洞悉這府邸中一切殘酷的規(guī)則和身處最底層的掙扎。
徐藝馨的心猛地一跳。
楚喬!
雖然從未交談,但這張臉,在混亂的奴隸營里,在偶爾的驚鴻一瞥中,徐藝馨早已記住。她身上那種與周遭麻木絕望格格不入的沉靜和隱隱透出的力量感,讓徐藝馨印象深刻。
楚喬似乎察覺到徐藝馨的目光,緩緩轉(zhuǎn)過頭。四目相對。
那雙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清澈、沉靜,深處卻仿佛蘊藏著堅不可摧的磐石和永不熄滅的火焰。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只是在徐藝馨那只裹著布條、動作笨拙吃力的右手上,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隨即又移開,仿佛只是無意中看到一個尋常景象。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停留。只是極其輕微地對著徐藝馨的方向,幾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那動作快得如同錯覺。然后,她便轉(zhuǎn)過身,步履輕捷而無聲,如同融入林間的清風,沿著那條僻靜的小徑,迅速消失在重重疊疊的庭院深處。
那短暫的、無聲的注視,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徐藝馨被疲憊和劇痛麻木的心防。一股莫名的、混雜著委屈、酸楚和一絲微弱暖意的情緒猛地沖上眼眶。她迅速低下頭,死死咬住下唇,將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只是握著斧柄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
楚喬的平靜,像一面鏡子,照見了她此刻的狼狽和脆弱,卻也讓她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并非孤獨的共鳴。在這個冰冷的地獄里,原來還有這樣一雙眼睛,清醒地注視著這一切。
夜色,再次如同濃稠的墨汁般浸透了宇文府。柴房依舊冰冷刺骨,霉味和朽木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徐藝馨蜷縮在那堆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稻草上,身體如同散了架。右手的傷口在持續(xù)的勞作和汗水的浸泡下,傳來一陣陣灼熱的脹痛,布條黏膩地貼在皮肉上。膝蓋的傷處更是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的悶痛。
饑餓、寒冷、疼痛……如同三頭兇獸,瘋狂地啃噬著她的意志。意識在昏沉的邊緣浮沉,眼前陣陣發(fā)黑。
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昏死過去時,柴房那扇破舊的門板,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貓爪撓過般的“咯吱”聲。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隙。
一道纖細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精靈,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迅速將門在身后掩好。
是楚喬!
徐藝馨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坐起,卻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扯得悶哼出聲。
楚喬別動
楚喬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冷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在死寂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她快步走到徐藝馨身邊,借著門縫透入的微弱月光蹲下身。沒有多余的詢問,她的動作快而精準。一個粗糙的小陶罐被放在地上,揭開蓋子,一股濃郁苦澀的藥草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沖淡了柴房的霉味。
徐藝馨驚訝地看著她。
楚喬沒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小卷干凈的、相對柔軟的細棉布條。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卻不容拒絕地握住了徐藝馨那只包裹得亂七八糟、已經(jīng)被血污和膿液浸透的右手手腕。
她的指尖微涼,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穩(wěn)定感。
在徐藝馨屏住呼吸的注視下,楚喬極其利落地解開了那層層臟污的布條。當那只血肉模糊、傷口邊緣紅腫潰爛、甚至能看到一點森白骨茬的掌心暴露在微弱的月光下時,楚喬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但她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她拿起一塊干凈的布角,沾了些陶罐里深褐色的藥汁,極其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開始擦拭徐藝馨掌心猙獰的傷口。藥汁觸碰到翻卷的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徐藝馨痛得倒吸一口冷氣,身體猛地一縮。
楚喬忍一忍
楚喬的聲音依舊平靜,手上的動作卻更加利落了幾分。她清理得異常仔細,將那些嵌在皮肉里的細小木刺、污垢一點點剔除干凈,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驚,仿佛做過千百遍。
清理完傷口,楚喬又從陶罐底部挖出一小團深綠色的、散發(fā)著清涼氣息的膏狀物,均勻地、厚厚地敷在徐藝馨的掌心傷口上。那藥膏一接觸到皮膚,一股強烈的、如同被無數(shù)細針同時刺入的劇痛瞬間席卷了徐藝馨!她痛得渾身痙攣,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才沒有叫出聲來。
楚喬似乎早已預(yù)料到她的反應(yīng),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固定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動作沒有絲毫停滯,飛快地用干凈的新布條,將敷好藥的傷口重新包扎起來。這一次,包扎得整齊而妥帖,既不會過緊影響血脈流通,又能很好地固定藥膏。
處理完右手,楚喬又不由分說地卷起了徐藝馨的褲腿,露出那片青紫腫脹、破皮處滲出黃水的膝蓋。同樣的清洗、上藥、包扎,動作一氣呵成,冷靜得如同在對待一件需要修復(fù)的器物。
整個過程中,楚喬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只有她平穩(wěn)的呼吸聲和藥罐、布條摩擦的細微聲響。她的側(cè)臉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異常專注和堅毅,那雙沉靜的眼眸里,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和一種……徐藝馨無法理解的、深藏著的悲憫。
做完這一切,楚喬將剩下的藥膏和布條用一塊干凈的布包好,塞進徐藝馨那只沒受傷的左手里。然后,她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用干凈荷葉包裹的東西,塞到徐藝馨懷中。
徐藝馨低頭,借著月光打開。里面是兩個還帶著余溫的、粗糙的雜糧饅頭。
一股食物的香氣,瞬間沖散了藥草的苦澀和柴房的霉味,直沖徐藝馨的鼻腔。已經(jīng)餓得麻木的胃袋猛地抽搐起來,發(fā)出響亮的咕嚕聲。
淚水,終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荷葉上。
徐藝馨謝……謝謝……
徐藝馨哽咽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這兩個蒼白無力的字眼。
楚喬看著她洶涌而出的淚水,沉默了片刻。她伸出手,動作有些生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用自己干凈的衣袖內(nèi)側(cè),輕輕擦去了徐藝馨臉頰上滾燙的淚痕。她的動作并不溫柔,甚至有些粗糲,但那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和衣袖上淡淡的皂角氣息,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楚喬在這里,
楚喬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如同寒冰碎裂的清響,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進徐藝馨的心底
楚喬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流完了,就收起來
她的目光落在徐藝馨那只被重新包扎好的右手上,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那層布條,看到里面那枚冰冷沉重的翡翠扳指。
楚喬“活下去,”楚喬直視著徐藝馨淚眼朦朧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力量,“比什么都重要?!?/p>
說完,她不再停留,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隙,身影敏捷地閃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柴房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死寂。
只有懷中那兩個帶著余溫的饅頭,散發(fā)著真實的暖意。還有右掌心那清涼藥膏下依舊尖銳、卻似乎被某種力量暫時壓制住的劇痛,以及膝蓋上包扎妥帖的舒適感,清晰地提醒著徐藝馨,剛才那短暫卻無比真實的溫暖并非夢境。
徐藝馨緊緊攥著那個裝著藥膏和布條的小包,仿佛攥著一塊救命的浮木。她低頭,看著被楚喬擦拭過的臉頰,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涼的觸感。耳邊回蕩著楚喬那句冰冷卻無比真實的話語——“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流完了,就收起來。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p>
她緩緩抬起那只被重新包扎好的右手,攤開掌心。月光透過門縫,吝嗇地灑在潔白的布條上。包裹在布條深處的翡翠扳指,依舊冰冷沉重,如同宇文懷陰鷙的目光,提醒著她前路的荊棘和危險。
但這一次,徐藝馨的眼神不再只有恐懼和茫然。那里面,多了一絲被淚水沖刷過的清亮,和一種如同野草般悄然滋生的、微弱卻無比堅韌的決絕。
她拿起一個溫熱的饅頭,小心地、珍惜地咬了一小口。粗糙的口感劃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種真實的、活著的滋味。
活下去。
她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連同口中食物的滋味,一起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