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潑灑在安靜的街道上,將“晚香”花店門口那幾盆盛放的繡球花染上一層溫暖的橘紅。林晚正彎著腰,指尖輕柔地拂過一團(tuán)團(tuán)飽滿的花球,小心地修剪掉一片邊緣微卷的枯葉。剪刀發(fā)出細(xì)微的“咔嚓”聲??諝饫锔又娜瞻硖赜械摹⒒旌现参镎趄v氣息的暖意。
隔壁“沉夜”酒吧那扇厚重的黑色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并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傍晚,還是清晰地傳了過來。
林晚直起身。陸沉走了出來。簡單的黑色棉質(zhì)T恤,深色牛仔褲,勾勒出利落的線條。頭發(fā)不像清晨打烊時那樣凌亂不羈,隨意地攏著,但眼底那層淡淡的倦意,如同洗不掉的墨痕,依舊清晰。他嘴里松松地叼著一支沒點燃的煙,過濾嘴被牙齒咬得微微變形。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在門口抽煙,或者只是沉默地站著,而是徑直朝花店這邊走了過來。
他的腳步不疾不徐,帶著一種酒吧老板特有的、仿佛對一切都游刃有余的松弛感,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目的性。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片剛剪下來的枯葉,看著他走近。陽光落在他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幾乎要觸到她的腳尖。她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空氣里只有微風(fēng)拂過繡球花葉的沙沙聲。
陸沉在她面前停下,距離不遠(yuǎn)不近,恰好隔著一排盛開的繡球。他沒有看她的眼睛,目光掠過她的肩膀,投向花店的門內(nèi),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他的視線在那空蕩蕩的藤編傘架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然后,他那只一直隨意垂在身側(cè)、背對著林晚的左手抬了起來。
他拿出了一樣?xùn)|西。
不是那把被借走的、結(jié)實寬大的黑色長柄傘。
而是一個花瓶。
一個極其簡約的透明玻璃花瓶。沒有任何花紋,沒有多余的曲線,就是最基礎(chǔ)的圓柱體,瓶口帶著一個極其細(xì)微的、流暢的收邊。玻璃純凈得幾乎沒有雜質(zhì),在夕陽下折射出清透而溫潤的光澤,像一塊凝固的冰晶,又像一滴被放大的露珠。
陸沉喏
陸沉把花瓶往前一遞,動作隨意得就像遞過一包煙或者一張紙巾。他的聲音也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在說一件最平常不過的小事。
陸沉傘……不小心弄壞了
他頓了頓,目光終于落到林晚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沒有暴雨夜的狼狽,也沒有清晨的疲憊,只有一種深潭般的平靜,底下似乎潛藏著一點極淡的、觀察獵物般的興味。
陸沉賠你個瓶子
林晚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只嶄新的、在夕陽光線下熠熠生輝的玻璃花瓶上。瓶身光滑冰涼,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和身后花店的一角。很貴。她的第一直覺。不是普通花店幾塊錢一個的玻璃瓶。這種純凈度和線條感,價格不會低。
她的視線緩緩抬起,對上陸沉的眼睛。他的眼神平靜無瀾,但那平靜之下,分明有一絲探究,像在耐心等待她露出驚訝、疑惑或者追問的表情。
林晚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諝夥路鹉塘?。夕陽的光線穿過透明的瓶身,在地面投下一小塊模糊的光斑。街道上遠(yuǎn)處傳來的車流聲,此刻顯得格外清晰。那只被隨意遞出的花瓶,像一道無聲的考題。
幾秒鐘的沉默。
林晚的視線,最終沒有停留在花瓶上,也沒有停留在陸沉臉上。她的目光,越過了他遞過來的手,越過了他寬闊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不遠(yuǎn)處——那個在暴雨夜后,被她擱置在花店角落、至今還靜靜躺著一束腐敗玫瑰殘骸的白色塑料桶上。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在平靜的水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陸沉耳中:
林晚那束玫瑰…
林晚那個男人,后來怎么樣了
陸沉遞花瓶的手,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幅度極小,若非林晚的目光此刻正帶著某種穿透性的專注,幾乎無法察覺。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在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旁投下一小片深邃的陰影。他眼中那潭深水般的平靜,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極快地漾開一絲漣漪,又迅速平復(fù)。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保持著遞出花瓶的姿勢,目光沉沉地看著林晚。那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濃了,還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仿佛在重新評估這個安靜得過分、卻又在某些點上固執(zhí)得驚人的花店老板。
陸沉你倒是…
陸沉很關(guān)心他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拋回了一個反問。一個帶著點試探,甚至有點玩味的反問。
林晚迎著他的目光,沒有閃躲。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靜,像雨后的天空。
林晚他買了我的花
林晚付了錢,很認(rèn)真。那束花離開這里的時候,是好的
林晚它不該被當(dāng)成垃圾
陸沉呵
陸沉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辨不清情緒的低笑。他終于收回了遞花瓶的手,那只晶瑩剔透的瓶子被他隨意地拎在指間,晃了晃,折射的光芒跳躍著。
陸沉賣花姑娘,你太認(rèn)真了
陸沉酒吧里,每天都有喝醉的人,每天都有送不出去的花、戒指、情書……哭得稀里嘩啦,然后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該干嘛干嘛。沒人會真的記得自己昨晚扔了什么,更沒人會記得別人扔了什么
陸沉那玩意兒,跟你包好賣出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它后來變成什么樣,被誰扔掉,都是買它的人的事
他頓了頓,向前走了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那點繡球花隔開的距離。夕陽的光線被他高大的身形擋住一部分,林晚感到一小片陰影籠罩下來。他微微低下頭,距離更近了些,那股淡淡的、混合著煙草和某種木質(zhì)香氣的味道,取代了繡球花的清甜,侵入林晚的感官。他的目光帶著一種極具壓迫感的直接,鎖住她的眼睛。
陸沉倒是你
陸沉為一束爛掉的花,問一個醉鬼的下落……為什么
林晚的心跳,在那一小片陰影和驟然逼近的氣息里,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能清晰地看到他T恤領(lǐng)口下露出的鎖骨線條,看到他眼底深處那抹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點點興味。這種直接的、帶著夜場氣息的壓迫感,是她安靜的花店世界里從未有過的體驗。她下意識地微微屏住了呼吸,指尖捏緊了那片早已蔫掉的枯葉。
她沒有后退,只是稍稍側(cè)過臉,避開了他過于直接的視線,目光落在他隨意拎著的那個玻璃花瓶上。瓶身在夕陽下依舊純凈剔透,像一個無言的證物。
林晚好奇
林晚好奇一個鼓起勇氣送花卻被拒絕的人,后來會怎樣。也好奇…
林晚好奇在你眼里,這些事是不是真的都……‘沒關(guān)系’?
陸沉盯著她看了幾秒,嘴角那點若有似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他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好奇”。他再次抬起手,這一次,不是遞,而是直接把那個沉甸甸的、冰涼光滑的玻璃花瓶塞進(jìn)了林晚手里。
陸沉拿著
陸沉瓶子給你,傘的事兩清
林晚下意識地接住了花瓶。冰涼的觸感瞬間從指尖蔓延開,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感。瓶壁很厚,質(zhì)感極佳,確實不是廉價貨。她低頭看著瓶中自己扭曲的倒影。
陸沉至于那個醉鬼
陸沉第二天下午就來了,頂著個雞窩頭,臉腫得像個豬頭
陸沉把錢包忘我那兒了。拿錢包的時候,看都沒看吧臺一眼,更別說那堆垃圾了
陸沉所以,林晚
陸沉別把你的‘好花’想得太重。在有些人那兒,它輕飄飄的,還不如一張能付酒錢和打車錢的銀行卡
說完,他不再停留。像是完成了某個任務(wù),也像是厭倦了這場關(guān)于“垃圾”的對話。他轉(zhuǎn)過身,將嘴里那支沒點燃的煙拿下來,隨意地夾在指間,邁開步子,朝“沉夜”酒吧那扇沉默的黑色大門走去。夕陽將他高大的背影拉得很長,透著一股獨屬于夜晚的慵懶和疏離。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捧著那個沉甸甸的、冰冷光滑的玻璃花瓶。瓶身倒映著絢爛的晚霞和她自己有些怔忪的臉。陸沉最后那幾句話,像冰冷的雨點,敲打在她之前關(guān)于心意和珍重的認(rèn)知上。
林晚輕飄飄的……還不如一張銀行卡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角落里那個白色的塑料桶。腐敗的甜膩氣息似乎隔著距離隱隱傳來。那個年輕人緊張得發(fā)抖的手指,精心挑選花朵時專注的眼神……在錢包面前,都變得無足輕重了嗎?
她低頭,看著懷中純凈的花瓶。它很美,很昂貴,是陸沉對“弄壞傘”的交代。但這交代,像他這個人一樣,帶著一種冰冷的、交易般的直接,和一種對情感價值近乎漠然的切割。
花瓶很沉,壓在手臂上。林晚抱著它,轉(zhuǎn)身走回花店。她沒有立刻去處理那個塑料桶里的殘骸,也沒有為這個昂貴的新花瓶找一支合適的花。她只是把它輕輕放在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柜臺上。
純凈的玻璃瓶身,映照著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也映照著柜臺后面那個裝著枯萎玫瑰的白色塑料桶的一角。光潔與腐敗,嶄新與衰亡,價值與棄物,在這個傍晚,以一種極其突兀又微妙的方式,并置在她的世界里。
陸沉用這個花瓶,劃清了他認(rèn)為的界限。
但林晚看著那只瓶子,心里卻像被投入了一顆更重的石子,蕩開的漣漪,遲遲無法平息。那個醉鬼的下落有了答案,可關(guān)于心意的重量,關(guān)于陸沉那深潭之下究竟藏著什么,疑問卻更深了。
她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冰涼的瓶壁。指尖傳來清晰的涼意。
林晚沒關(guān)系
夜色,像墨汁般無聲地浸染開來。隔壁“沉夜”的霓虹招牌,準(zhǔn)時亮起了幽藍(lán)的光暈,像一只在黑暗中睜開的眼睛。喧囂的音樂聲隱隱傳來,宣告著屬于陸沉的世界的蘇醒。
林晚拉下花店的卷簾門,鎖好。柜臺上的玻璃花瓶,在暖黃的壁燈下,靜靜地折射著光芒。而角落里的白色塑料桶,則沉默地隱沒在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