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花還瓶

夜色濃稠如墨，只有“沉夜”酒吧幽藍色的霓虹招牌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切割出一塊迷離的光域。隱約的電子鼓點像沉悶的心跳，透過厚重的門板傳來，一下下敲打著寂靜的空氣。林晚剛鎖好“晚香”的玻璃門，指尖還殘留著金屬鑰匙冰涼的觸感。她彎腰，正準(zhǔn)備拉下那道老舊的金屬卷簾門——

“吱嘎——”

隔壁酒吧那扇厚重的黑色大門被猛地推開，撞在門框緩沖器上，發(fā)出一聲短促刺耳的摩擦聲。

一個身影裹挾著酒吧內(nèi)渾濁的熱浪、濃烈的煙酒氣以及外面濕冷的夜風(fēng)，幾乎是踉蹌著沖了出來。是陸沉。

他走得很快，步伐帶著一種壓抑的急躁，目標(biāo)明確地直奔花店門口的林晚而來。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襯衫，領(lǐng)口隨意地敞著兩?？圩?，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頭發(fā)比傍晚時更亂，幾縷黑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汗?jié)竦念~角?；璋档墓饩€下，林晚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整個人的輪廓都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低氣壓。

他手里拎著一個很大的、方方正正的白色泡沫箱，箱體看起來沉甸甸的。他走到林晚面前，距離很近，林晚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威士忌和雪茄混合的氣息，以及一種……焦躁的、仿佛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激烈爭執(zhí)后的余燼味道。

陸沉拿著

陸沉的聲音很啞，帶著明顯的疲憊和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感，連基本的稱呼都省略了。他直接把那個沉重的泡沫箱往林晚腳邊一放。箱子落地時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林晚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怔，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她看著腳邊那個巨大的泡沫箱，又抬頭看向陸沉。他微微喘著氣，胸膛起伏，似乎剛才那段疾走耗費了他不少力氣。酒吧幽藍的霓虹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緊繃的下頜線條和緊抿的唇。

林晚這……

陸沉花材

陸沉剛送到的，放外面會凍壞

他解釋了一句，但語氣更像是在通知。他抬起手，用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動作帶著難以掩飾的煩躁。做完這一切，他看也沒看林晚，也沒等她的回應(yīng)，仿佛卸下了一個燙手山芋，轉(zhuǎn)身就走。

黑色襯衫的背影重新沒入那扇沉重的、隔絕了兩個世界的酒吧大門。門關(guān)上時，帶起一陣微弱的氣流，卷起地上幾片濕漉漉的落葉。

林晚站在原地，卷簾門只拉下了一半。夜風(fēng)帶著寒意鉆進衣領(lǐng)。她低頭看著腳邊那個突兀的白色泡沫箱。箱子很大，幾乎到她膝蓋高，側(cè)面印著模糊的物流標(biāo)簽?？諝饫?，除了夜風(fēng)的清冷，似乎還殘留著陸沉身上那股濃烈的酒氣和未散的硝煙味。

她蹲下身，小心地揭開泡沫箱的蓋子。一股混合著泥土、根莖和冰水特有的、凜冽清新的寒氣撲面而來。箱子里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扎扎新鮮的白色馬蹄蓮?；ㄇo粗壯挺直，被濕潤的苔蘚包裹著根部，葉片寬大翠綠，卷曲的花苞緊緊包裹著，潔白如玉，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微光。這是剛采摘不久、經(jīng)過冷鏈運輸?shù)捻敿壔ú模瑡少F，需要立刻處理養(yǎng)護。

林晚看著這一箱水靈鮮嫩的馬蹄蓮，又抬頭看了看那扇緊閉的、無聲吞噬了陸沉身影的黑色大門。剛才他沖出來時的樣子……不像是在做好事，倒像是急于擺脫什么麻煩。是酒吧里有人訂的花送錯了地方？還是……別的什么？

她輕輕合上箱蓋。冰涼的泡沫觸感從指尖傳來。無論如何，這些花是無辜的，不能凍壞。她重新站起身，費力地抱起那個沉甸甸的泡沫箱。箱子很重，冰冷的寒氣透過薄薄的泡沫板滲出來。她吃力地將箱子挪進花店，放在靠近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地面上。

關(guān)好卷簾門，鎖死?；ǖ昀镏皇Ｏ驴照{(diào)低沉的送風(fēng)聲和她自己的呼吸聲。暖黃的燈光下，那只擱在柜臺上的透明玻璃花瓶依舊純凈剔透，像個沉默的旁觀者。而角落里那個白色塑料桶，依然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令人不適的腐敗氣息。

林晚沒有立刻去處理那箱馬蹄蓮。她走到柜臺邊，目光落在陸沉傍晚時“賠”給她的那個玻璃花瓶上。瓶身光滑冰涼，映出天花板上燈管的模糊光帶。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瓶口光滑的弧面。

突然，她的動作頓住了。

在花瓶靠近瓶口的內(nèi)側(cè)，靠近她指尖剛剛拂過的地方，殘留著一點極其細微的痕跡。那不是灰塵，也不是水漬。在燈光下仔細辨認(rèn)，那是……半枚模糊的指紋印痕。

指紋本身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的位置和狀態(tài)。

它印在瓶口內(nèi)側(cè)，一個非常刁鉆的角度，像是有人曾經(jīng)用很大的力氣、以一種別扭的姿勢緊緊握過瓶頸的上端，用力到指腹的紋路在光滑的玻璃上留下了難以消除的印記。那印記的邊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粘滯感？像是汗水和某種油脂混合后干涸的痕跡，在燈光下泛著一點極其微弱的、油膩的光澤。

林晚的心微微一沉。她湊得更近，鼻尖幾乎要碰到冰涼的瓶壁。那半枚指紋印痕的邊緣，還帶著一點點極其微小的、已經(jīng)干涸成深褐色的……噴濺狀斑點？像凝固的泥點，又像……某種更不好的東西。

陸沉遞給她花瓶時，瓶身是干凈的。這痕跡，只可能是在他遞給她之前留下的。

她猛地直起身，快步走到花店門口，拉開了卷簾門最下面的一小段縫隙。清冷的夜風(fēng)立刻灌了進來。她蹲下身，借著門外路燈昏黃的光線，仔細查看剛才陸沉放下泡沫箱的地方。

深色的地磚上，除了幾片被風(fēng)吹進來的落葉，似乎沒什么異常。但當(dāng)她湊得更近，幾乎貼到地面時，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地磚細微的縫隙里，在靠近花店門檻內(nèi)側(cè)、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一小點深色的、幾乎和地磚顏色融為一體的污漬。那污漬只有米粒大小，邊緣不規(guī)則，呈現(xiàn)出一種粘稠干涸后的暗紅色。

林晚的呼吸屏住了。她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用指甲尖輕輕刮了一下那點暗紅。指尖傳來一點極其細微的、干燥的顆粒感。她把指尖湊到眼前，在燈光下仔細分辨。

是干涸的血跡。

極其微量，混著灰塵，但那股若有似無的、鐵銹般的腥氣，卻瞬間鉆入鼻腔，清晰得令人心悸。

陸沉剛才沖出來時……他身上那股濃烈的酒氣和煙草味，掩蓋了別的氣息。他放下箱子時動作很重，那一下悶響……他揉眉心時煩躁的動作……還有他襯衫袖口卷起的小臂上，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有一道極其模糊的、快速掠過的暗影？

林晚猛地站起身，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起來。她關(guān)上卷簾門，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板，試圖理清混亂的思緒。那個花瓶內(nèi)側(cè)別扭的握痕，粘滯的指紋，干涸的血點……還有陸沉剛才反常的舉動、緊繃的狀態(tài)……

一股寒意，比那箱馬蹄蓮散發(fā)出的寒氣更甚，悄然爬上林晚的脊背。

她緩緩走回那箱馬蹄蓮旁邊，蹲下身，再次打開箱蓋。冰寒清新的氣息再次涌出。潔白的、含苞待放的花苞在燈光下顯得無比純凈。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一片翠綠挺括的葉片。葉片冰涼，帶著勃勃生機。

純凈的花苞與花瓶內(nèi)側(cè)那枚粘著可疑痕跡的指紋，在腦海中形成強烈的對比。

陸沉的世界，那個喧囂迷離的“沉夜”，此刻在林晚的感知中，第一次撕開了一道縫隙?？p隙后面露出的，不是麻木和漠然，而是某種更黑暗、更激烈、更……危險的東西。

她輕輕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寒的花材上方散開。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泡沫箱的蓋子，站起身，走向洗手間。她需要打一桶清水，準(zhǔn)備花剪和保鮮劑，立刻處理這些嬌貴的馬蹄蓮。

水流嘩嘩地注入紅色的塑料水桶，聲音在安靜的店里格外清晰。林晚看著清澈的水流，腦海中卻反復(fù)浮現(xiàn)出那個玻璃花瓶內(nèi)側(cè)的印痕，地磚縫隙里那點暗紅，還有陸沉消失在酒吧大門前那個緊繃的、仿佛帶著傷口的背影。

那個花瓶，那束枯萎的玫瑰，那箱深夜送來的馬蹄蓮，還有那個渾身裹挾著酒氣和硝煙味的男人……所有看似不相關(guān)的東西，在這個潮濕的夜晚，被一種無形的、帶著鐵銹腥氣的線，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林晚關(guān)掉水龍頭，提起沉甸甸的水桶。水波晃動，映著她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眼底深重的疑慮。

隔壁酒吧隱約傳來的音樂鼓點，此刻聽在耳中，不再僅僅是喧囂，更像某種沉重而危險的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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