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夜晚,空氣里塞滿了沉甸甸的水汽,吸飽了水的樹葉在路燈的光暈下泛著油膩的墨綠光澤。花店的門被陸沉帶上后,那聲輕響似乎還回蕩在寂靜的空氣里,余音帶著金屬的冰冷質(zhì)感。林晚站在原地,指尖捏著那支剛修剪好的馬蹄蓮,冰涼的汁液滲透皮膚,卻壓不住心頭那陣被陸沉最后眼神激起的寒意。
“好奇心……會要命的?!?/p>
“不該看的地方……”
那兩句低沉的警告,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意識深處。他轉(zhuǎn)身時繃緊的肩背線條,那雙深不見底、翻涌著未知風暴的眼睛,還有他身上最后殘留的那絲若有似無的鐵銹腥氣……都在無聲地印證著林晚之前的猜測:那個花瓶內(nèi)側(cè)的痕跡,地磚縫隙的暗紅,絕非偶然。陸沉的世界,遠比她隔著玻璃窗看到的“宿醉”和“麻木”要復雜、黑暗得多。
她緩緩走到柜臺邊。那只透明的玻璃花瓶靜靜立著,純凈無瑕的外表下,瓶口內(nèi)側(cè)那半枚粘滯模糊的指紋印痕,在燈光下像一只沉默而詭異的眼睛。林晚伸出手指,指腹懸停在瓶壁上,離那痕跡只有毫厘。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她沒有觸碰它,只是隔著玻璃,凝視著那凝固的污漬。汗?油?還是……別的什么?那點微小的、干涸的深褐色噴濺斑點,此刻顯得格外刺眼。
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她——清理掉它。用酒精,用清潔劑,徹底抹去這令人不安的證據(jù),就像陸沉處理他吧臺上那些打翻的酒漬和眼淚一樣。她甚至微微側(cè)身,想去拿柜臺下的清潔工具箱。
但手指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想起了角落里那個白色塑料桶。那束腐敗的玫瑰,那被踐踏、被漠視的心意。她想起了陸沉那句“輕飄飄的,還不如一張銀行卡”。如果她此刻擦掉這個痕跡,是不是也成了漠視的一部分?是不是也認同了陸沉那套“沒關系”的邏輯?這痕跡,無論它代表著什么,都是闖入她寧靜世界的一個真實碎片,一個關于隔壁那個黑暗世界的、無聲的證詞。
林晚收回了手。她不再看那個花瓶,仿佛那是一個燙手的禁忌。她轉(zhuǎn)身走向那箱馬蹄蓮,強迫自己重新專注于手頭的工作。拿起花剪,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一顫?!斑青辍保渚G的葉片被利落地剪下。她將修剪好的花枝一支支浸入加了保鮮劑的清水中,動作比之前更用力,帶著一種發(fā)泄般的專注。冰涼的清水包裹著花莖,也包裹著她微微發(fā)抖的手指。
時間在剪刀開合的清脆聲和水流晃動的微響中流逝?;ǖ昀锏目諝馑坪跄塘耍挥旭R蹄蓮清冽的香氣固執(zhí)地彌漫著,試圖驅(qū)散那無形的壓抑。林晚剪下最后一支馬蹄蓮多余的葉片,將花莖浸入水中。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點。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腰,目光掃過地面,準備收拾散落的花葉。
她的視線凝固了。
就在那箱馬蹄蓮的泡沫箱旁邊,靠近墻角陰影的地方,躺著一小團揉皺的白色紙巾。那紙團很不起眼,混在幾片剪落的綠色葉子里。但林晚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一樣,死死地釘在了上面。
紙巾是常見的廉價面巾紙,被揉成一團,皺巴巴的。在它被揉皺的褶皺深處,在白色的紙纖維上,浸染著一小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紅色。
是血。
新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液。那暗紅在紙巾的褶皺里洇開,邊緣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濕潤感,像一朵驟然綻開的、邪惡的花。
林晚的呼吸瞬間屏住。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猛地沉了下去。寒意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從腳底瞬間漫過頭頂。她幾乎是踉蹌著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柜臺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哪里來的?什么時候?剛才陸沉進來時?他放下箱子……或者他離開時……他揉過眉心?他擦過手?她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試圖在混亂的記憶碎片中定位這團染血的紙巾。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視線如同探照燈,在紙巾周圍的地面和墻角仔細搜索。在靠近門檻內(nèi)側(cè)、一塊地磚邊緣的微小縫隙里,她又看到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半凝固的暗紅色圓點。比之前發(fā)現(xiàn)的那個更小,更新鮮。這個位置……陸沉剛才離開時,腳步似乎在這里停頓過一瞬?他關門時……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陸沉剛才沖進來時,身上那股濃烈的酒氣和煙草味,完美地掩蓋了……血腥味?他離開前那個警告的眼神,那句冰冷的話語……不是空穴來風!他真的帶著傷!這血……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林晚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隔壁酒吧隱約傳來的鼓點,此刻聽在她耳中,不再是喧囂的背景音,而變成了某種沉重、危險、帶著血腥味的節(jié)奏,一下下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那個被陸沉稱為“夜鶯”的供貨商?那個“氣瘋了”要砸場子的人?沖突……升級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那團染血的紙巾,像一個被遺棄在光明角落的、來自黑暗深淵的證物,散發(fā)著無聲的恐怖。她不能讓它留在這里。幾乎是憑著本能,她迅速從柜臺下抽出幾張干凈的紙巾,蹲下身,用紙巾隔著,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團染血的紙團。粘稠冰冷的觸感透過紙巾傳來,讓她手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又用另一張紙巾,飛快地擦掉地磚縫隙里那點半凝固的血跡。動作又快又輕,帶著一種做賊般的心虛。
做完這一切,她將包裹著染血紙團的紙巾緊緊攥在手里,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她快步走到洗手間,將紙團扔進馬桶,按下沖水鍵。水流轟鳴著卷走那刺目的暗紅,也卷走了這令人窒息的證據(jù)。但那股冰冷的鐵銹腥氣,似乎還頑固地殘留在鼻腔里,揮之不去。
她靠在冰涼的瓷磚墻壁上,大口喘息著。鏡子里映出她蒼白的臉和驚惶未定的眼神。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感覺無比陌生。那個安靜侍弄花草、相信每一份心意都值得被溫柔以待的花店老板,此刻卻像個驚慌失措的共犯,在倉皇地掩蓋著來自隔壁世界的血腥痕跡。
她擰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沖洗著雙手,用力揉搓著指尖,仿佛要洗掉某種看不見的污穢。水流嘩嘩作響,沖走了皮膚上可能殘留的觸感和氣味,卻沖不散心頭的驚悸和冰冷的恐懼。
隔壁酒吧隱約的鼓點不知何時停了。一種不祥的寂靜籠罩下來,比剛才的喧囂更讓人心慌。
林晚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她走回花店,腳步有些虛浮。目光掃過那箱在燈光下顯得無比純凈潔白的馬蹄蓮,掃過柜臺上那個沉默的花瓶,最后,無可避免地落在了角落里那個白色塑料桶上。桶里那束腐敗的深紅色玫瑰殘骸,在經(jīng)歷了這一晚的驚心動魄后,竟顯得不那么刺眼了。它只是枯萎,只是心碎,至少……沒有血。
她需要一點生氣,一點真正屬于她世界的、蓬勃的生命力。林晚的目光落在工作臺一角。那里放著一小把深紫色的鳶尾花,是昨天一個老主顧預訂后沒來取的。鳶尾的花苞緊緊閉合著,深紫色的花瓣邊緣帶著天鵝絨般的質(zhì)感,神秘而優(yōu)雅。花莖挺拔,充滿了蓄勢待發(fā)的力量。
她走過去,拿起那幾支鳶尾。沒有猶豫,她走到柜臺邊,拿起那個內(nèi)側(cè)帶著可疑痕跡的透明玻璃花瓶。她甚至沒有去擦拭瓶口內(nèi)側(cè)那半枚指紋。她擰開水龍頭,用清水仔細沖洗花瓶內(nèi)部,水流嘩嘩地沖刷著光滑的玻璃內(nèi)壁。然后,她注入半瓶清水,加入幾滴保鮮劑。
水珠在純凈的玻璃瓶壁上滾落。林晚拿起一支深紫色的鳶尾,小心地調(diào)整著角度,將它筆直地插入瓶中?;òo實,深紫色的花瓣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像凝固的夜色。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她插得很慢,很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挺拔的深紫色花莖在透明的瓶身中矗立,與瓶口內(nèi)側(cè)那點模糊的污漬形成了奇異的對峙。
最后一支鳶尾插入瓶中。林晚退后一步,看著這個小小的作品。純凈透明的容器,盛著清水,托舉著幾支深紫色、姿態(tài)挺拔、充滿力量感的花苞。瓶口內(nèi)側(cè)那點模糊的印痕,像瓶身自帶的一個微小瑕疵,在深紫色的映襯下,不再那么刺眼,反而增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真實感?仿佛這純凈之下,本身就包容著某種無法抹去的暗影。
花店的門,就在此刻,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倏然回頭。
門口站著的,不是陸沉。
是一個年輕男人。非常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他渾身濕透,頭發(fā)一縷縷貼在蒼白的額頭上,水珠順著下頜不斷滴落。身上的淺色T恤沾滿了泥污,肩膀處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擦破皮的肌膚,滲著血絲。他的臉上有青腫,嘴角破了,殘留著干涸的血跡。最刺目的是他的眼睛,里面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獸。他扶著門框,身體微微發(fā)抖,大口喘著氣,似乎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可怕的奔逃。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林晚,先是茫然地掃過花店,然后,他的視線死死地釘在了柜臺上——那個插著深紫色鳶尾的透明玻璃花瓶上。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謶秩缤瑢嵸|(zhì)的電流,瞬間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氣音,像是被扼住了脖子。他猛地后退一步,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轉(zhuǎn)身奪路而逃。
不……不……”他語無倫次地低喃著,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花瓶,眼神里的絕望幾乎要溢出來,“是他們……是他們……”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順著年輕男人的目光看向柜臺上的花瓶。深紫色的鳶尾在燈光下靜默無聲。瓶身透明,瓶口內(nèi)側(cè)那點模糊的印痕清晰可見。
這個驚恐萬狀的年輕人,他認得的,是這個花瓶?
而幾乎就在同時,花店門外,幽暗的街道上,響起了幾道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重重地踏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朝著花店的方向快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