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花還瓶

花店里的燈光是暖黃色的，像被包裹在琥珀里。空氣里浮動著馬蹄蓮清冽的香氣，混合著泥土和根莖特有的、帶著生命力的微腥。林晚坐在一張矮凳上，面前放著那桶剛從泡沫箱里取出的清水，水面上漂浮著幾滴保鮮劑溶解后形成的細小油膜。她正專注地將一支支潔白的馬蹄蓮浸入水中，修剪掉多余的葉片和根莖末端，動作輕柔而熟練。

“咔嚓?！被粢Ш系穆曇羟宕嗬?。翠綠的葉片應聲落下，露出花莖更挺直的姿態(tài)。卷曲的白色花苞緊緊閉合著，像沉睡的嬰兒拳頭。

時間在靜謐中流淌。隔壁“沉夜”隱約的鼓點似乎也微弱了下去，或者被花店這片小小的、被燈光和花香包裹的空間隔絕在外。林晚沉浸在手頭的工作里，修剪、整理、輕輕撥開花苞外層可能受損的保護瓣。冰涼的清水浸潤著她的指尖，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角落里的白色塑料桶，柜臺上的玻璃花瓶，地磚縫隙那點暗紅，還有花瓶內(nèi)側那枚粘滯的指紋……都被暫時推到了意識的邊緣。

直到——

“篤、篤、篤?！?/p>

三聲極有節(jié)奏、帶著點試探意味的敲擊聲，清晰地落在花店的玻璃門上。

林晚的動作一頓?；魬以诎肟铡＿@么晚了……她抬起頭，隔著玻璃門望出去。

門外站著的，是陸沉。

酒吧幽藍的霓虹光在他身后暈染開一片迷離的背景。他換了一件干凈的深灰色棉質(zhì)T恤，頭發(fā)似乎隨意地抓過，不再那么濕漉漉地貼在額前。他看起來比之前平靜了許多，那股裹挾著酒氣和硝煙味的焦躁低氣壓消散了，只剩下眉宇間慣常的、揮之不去的倦意。他微微側著頭，透過玻璃看向店內(nèi)，目光落在林晚身上，還有她面前那桶清水和周圍散落的新鮮花材上。

林晚放下花剪，站起身，走到門邊。她沒有立刻開門，隔著玻璃看著他，無聲地詢問。

陸沉抬起手，指了指門鎖，又指了指自己，做了個“開門”的口型。他的表情很平靜，眼神里沒有了傍晚時的探究和壓迫，也沒有了剛才沖出來時的緊繃，只剩下一種深潭般的、帶著點疏離的平靜。

林晚猶豫了一瞬。指尖殘留著馬蹄蓮根莖的冰涼濕意。她最終還是擰開了門鎖，將門拉開一條縫隙。夜風裹挾著外面潮濕的空氣和隱約的喧囂立刻涌了進來。

林晚有事

陸沉的目光越過她，落在店內(nèi)那箱已經(jīng)被取出大半的馬蹄蓮上。

陸沉來看看

陸沉花……沒事吧

林晚沒事

林晚凍不著

陸沉沒有立刻進來，只是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門外所有的光線。他朝那箱花瞥了一眼，又看向林晚剛才坐著的地方，散落的花葉和清水桶。

陸沉在弄了？

林晚嗯

林晚應了一聲，不明白他為什么特意過來問這個。她想起那個花瓶內(nèi)側的痕跡和地上的血跡，心頭那點剛被花香壓下去的疑慮又悄然浮起。

陸沉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應，他的視線在店里隨意地掃了一圈，最后又落回林晚臉上。

陸沉那箱子

陸沉是‘夜鶯’的貨

林晚微微一怔。“夜鶯”？她沒聽過這個名字。

陸沉一個……供貨商

陸沉送錯地方了。本該送去‘迷迭香’會所的

陸沉那邊今晚有場活動，急用。剛聯(lián)系上，氣瘋了

林晚看著他。他解釋得很隨意，甚至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漠然。但林晚的直覺卻告訴她，事情沒這么簡單。那個泡沫箱沉甸甸的重量，陸沉沖出來時那副急于擺脫的樣子，還有他身上那股未散的硝煙味……僅僅是送錯貨，會讓那個“夜鶯”氣瘋？會讓陸沉顯得像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風暴？

林晚所以呢

林晚你要拿走嗎

她看了一眼那些被精心修剪過、正吸飽水分的馬蹄蓮?，F(xiàn)在拿走，對花是二次傷害。

陸沉拿？怎么拿

陸沉讓‘夜鶯’的人再沖過來砸一次我的場子

陸沉算了。放你這兒吧。算他們倒霉，也……算我倒霉

林晚算你倒霉？

林晚捕捉到了他話里的這個詞，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帶著一絲探究。這花送錯地方，跟他有什么關系？

陸沉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種深潭般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層薄冰般的疏離。

陸沉沒什么

陸沉你處理吧。算……抵花瓶的錢

花瓶的錢？林晚想起那個昂貴的、內(nèi)側帶著可疑痕跡的玻璃瓶。陸沉傍晚時用花瓶“賠”了弄壞的傘，現(xiàn)在又用這箱錯送的馬蹄蓮來“抵”花瓶的錢？這邏輯混亂得像一團麻線。

林晚花瓶的錢？

林晚你傍晚不是說，花瓶是賠傘的，兩清了嗎

陸沉被她的直接噎了一下。他移開視線，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種情緒。

陸沉那就當是花材錢

陸沉隨你。你留著賣或者自己用都行

他似乎急于結束這個話題，也急于離開這彌漫著清冽花香的安靜空間。

他不再看林晚，目光轉向店內(nèi)，似乎想找個地方落腳。他的視線掃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柜臺，掃過陳列架上錯落有致的盆栽，最后，無可避免地落在了角落里那個孤零零的白色塑料桶上。桶里那束腐敗的深紅色玫瑰，即使在昏暗的角落，也像一個無法忽視的、丑陋的傷疤。

陸沉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眼神里飛快地掠過一絲嫌惡，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他沒有問，也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仿佛那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雜物。然而，就在他目光即將移開的瞬間，林晚清晰地看到，他的視線在那桶殘骸上多停留了半秒，緊抿的唇線似乎繃得更緊了些。

陸沉那個

陸沉你打算……留多久

他沒有說“花”，也沒有說“垃圾”，只是用了一個模糊的“那個”。

林晚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那團枯萎的深紅，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和……不合時宜。她沉默了幾秒，才低聲回答:

林晚還沒想好

聲音里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是丟掉，還是……為它做點什么？她也不知道。

陸沉聞言，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哼聲，辨不出是理解還是嘲弄。他沒再追問，只是那眼神里的疲憊似乎又加深了一層。他轉過身，似乎準備離開。

林晚那個指紋

陸沉的腳步猛地頓住。他沒有回頭，寬闊的肩背線條在深灰色T恤下瞬間繃緊，像一頭驟然警覺的豹子?；ǖ昀锱S的燈光落在他背上，卻仿佛照不進那層驟然凝聚的冷硬氣場里。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馬蹄蓮清冷的香氣在無聲流淌。

陸沉什么指紋

林晚看著他僵硬的背影，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觸碰到了某個不該觸碰的開關。她深吸一口氣，冰涼的、帶著花香的空氣涌入肺腑，讓她維持著聲音的穩(wěn)定。

林晚花瓶口內(nèi)側。有半個指紋印，沾著點東西……像汗和油混在一起，干了。還有一點點……像是噴濺上去的，干了的東西

她沒有直接說出“血”字，但描述已經(jīng)足夠清晰。

陸沉依舊沒有回頭。他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林晚的心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隔壁酒吧隱約的音樂聲似乎又清晰了起來，像遙遠的背景噪音。

就在林晚以為他不會回答，或者會矢口否認時，陸沉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遲滯感。當他完全轉過來面對林晚時，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是憤怒，不是驚慌，甚至不是被戳穿的狼狽。那是一種徹底的、深不見底的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只有那雙眼睛，深黑如墨，里面翻涌著林晚完全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東西——像濃霧，像深淵，像隱藏著無數(shù)暗流的漩渦。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地刺向林晚，帶著一種審視，一種評估，還有一種……冰冷的、令人心悸的警告。

陸沉你看得真仔細

陸沉賣花姑娘

他向前走了一步。這一步很慢，卻帶著無形的壓力，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那股屬于他的、混合著煙草和木質(zhì)香氣的味道再次侵入林晚的感官，這一次，里面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般的冷冽氣息。他微微低下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牢牢鎖住林晚，距離近得林晚能看清他眼底深處那抹濃得化不開的陰郁。

陸沉好奇心

陸沉有時候，會要命的

陸沉尤其是在……不該看的地方

說完這句帶著赤裸裸警告意味的話，他沒有給林晚任何反應的時間。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然后猛地轉身。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他拉開花店的門，夜風瞬間灌入。他沒有回頭，高大的身影迅速融入門外那片被幽藍霓虹分割的夜色里。

“砰?！?/p>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花店里，只剩下林晚一個人，站在原地。馬蹄蓮清冽的香氣依舊彌漫著，但此刻聞起來，卻帶上了一絲莫名的寒意。她手里還捏著一支剛修剪好的馬蹄蓮，冰涼的汁液沾染在指尖。

陸沉最后那句話，還有他那個冰冷如深淵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腦海里。

“好奇心……會要命的?！?/p>

“不該看的地方……”

林晚緩緩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支潔白如玉的馬蹄蓮花苞。花苞緊緊閉合著，純潔無瑕。而她另一只手的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拂過那個玻璃花瓶內(nèi)側時，感受到的粘滯和冰冷。

那個花瓶，此刻正靜靜地立在柜臺上，純凈的瓶身在燈光下折射著光芒。內(nèi)側瓶口處，那半枚模糊的指紋印痕，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她。

寒意，順著脊椎，一點一點地爬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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