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中的臨沅城像一幅洇了水的水墨畫。
沈白榆跟在容珩身后半步,看著青灰色的城墻在霧氣中漸漸顯形。城門口貼著通緝令,畫像上的兩人面目模糊,唯有容珩眉間那道疤被夸張地描畫出來,像道猙獰的蜈蚣。
守城兵打著哈欠檢查路引。容珩遞出銅魚符時,指節(jié)在對方掌心一蹭——三枚銅錢悄無聲息地滑進(jìn)官兵袖口。
“軍驛的?”守城兵挑眉。
容珩壓低斗笠:“送加急文書?!?
沈白榆低著頭,聞到官兵身上劣質(zhì)酒氣混著蒜味。那人突然伸手要挑他下巴,容珩的刀鞘已經(jīng)橫在兩人之間。
“家仆染了痘瘡?!比葭衤曇衾涞孟耔F,“大人要驗?”
官兵立刻縮回手。
——臨沅城最怕時疫。
青石板路濕漉漉的,早市剛開張。沈白榆看著容珩用最后半塊碎銀換了兩個熱騰騰的菜窩頭,掰開時熱氣騰起來,模糊了少年蒼白的唇色。
“吃。”容珩把大的那個塞給他,“吃完去城南?!?/p>
拐過三條窄巷,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間掛著靛藍(lán)布幡的藥鋪。幡子洗得發(fā)白,上面“仁心堂”三個字卻工整有力。容珩在門檻上叩了叩,門縫里探出只布滿老人斑的手。
“傷患?”
“求診?!比葭窠忾_衣領(lǐng),露出肩上潰爛的傷口。
藥鋪里彌漫著陳年藥香。老郎中查看傷口時,沈白榆注意到柜臺上攤開的醫(yī)書——正是父親當(dāng)年編修的《寒癥輯要》。他手指無意識地?fù)徇^書頁,在某個藥方旁停頓。
“小哥懂醫(yī)?”老郎中突然抬頭。
沈白榆縮回手,搖頭。
“他認(rèn)字?!比葭竦?,“家里原是開書鋪的?!?/p>
老郎中瞇起眼,突然抓起沈白榆的手腕。指尖搭在脈門上時,老人眉頭一跳:“寒毒入肺,聲帶受損……”他猛地壓低聲音,“太醫(yī)署的方子?”
沈白榆渾身僵硬。容珩的刀已經(jīng)抵在老郎中后腰。
“別緊張。”老人松開手,從藥柜底層取出個青瓷瓶,“令尊與我有同門之誼?!彼钩鰞闪g晟幫瑁昂?,三日可發(fā)聲?!?/p>
容珩沒接:“代價?”
“幫我辨一味藥。”老郎中掀開內(nèi)室簾子,“城外送來的怪病,癥狀像痘瘡,卻會蝕骨?!?/p>
沈白榆跟進(jìn)去時,看見木板床上躺著個少年,最多十二三歲,臉上布滿紫黑色斑塊,右腿已經(jīng)露出森森白骨。
“是礦毒?!鄙虬子芩粏〉馈?/p>
室內(nèi)驟然寂靜。容珩猛地轉(zhuǎn)頭看他,老郎中卻激動得胡須發(fā)顫:“繼續(xù)說!”
沈白榆指向病人指甲縫里的青灰色粉末:“這不是痘瘡。是青金石粉混了砒霜?!彼空f一個字都像刀割,卻堅持說完,“礦工,在煉私金。”
老郎中拍案而起:“果然如此!城主府上月征召壯丁去廢礦……”
話未說完,街上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容珩一把拉過沈白榆貼到窗邊——透過窗紙,可見一隊黑甲兵挨戶搜查。
“是城主親衛(wèi)?!崩侠芍心樕E變,“你們從后門走!”
容珩抓起藥瓶,卻見沈白榆掙脫他,沖到藥柜前飛速寫下幾行字:
【綠豆甘草湯可解毒 忌葷腥 傷口用石灰水沖洗】
老郎中塞來個包袱:“銀針、藥粉、干凈紗布……”
后巷傳來犬吠。容珩拽著沈白榆翻墻時,少年突然回頭,對老郎中比了個手勢——拇指抵住小指,三指朝天。
老人渾身一震,這是太醫(yī)署弟子間的暗號。
他們躍入隔壁染坊的晾布架時,黑甲兵已經(jīng)踹開藥鋪大門。五色布匹在風(fēng)中翻飛,為兩人提供了絕佳的掩護(hù)。容珩的呼吸噴在沈白榆耳后,帶著灼熱的藥香:“你瘋了?”
沈白榆指向他懷中青瓷瓶。
——為了藥。
藥丸化開時像團(tuán)火,從喉嚨燒到胸腔。沈白榆眼前發(fā)黑,恍惚間感覺容珩背起他,在迷宮般的染坊里疾奔。少年的脊背單薄卻穩(wěn)當(dāng),隨著奔跑的節(jié)奏起伏,讓他想起小時候伏在父親背上看診的時光。
“撐住。”容珩的聲音緊繃,“別睡?!?
沈白榆貼著他后頸,在徹底陷入黑暗前,聞到一絲清冽的松香——蓋過了滿城的藥味與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