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榆在劇痛中醒來。
喉嚨里像是塞了一把燒紅的鐵砂,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腥甜的血?dú)狻K犻_眼,看見頭頂?shù)桶拿┎菸蓓?,月光從縫隙里漏進(jìn)來,在地上畫出支離破碎的銀線。
身下是干燥的稻草,身上蓋著件陌生的粗布外衫——帶著容珩身上特有的松木氣息。
“醒了?”
聲音從陰影處傳來。容珩坐在墻角,正在磨那把短刀,刀刃在磨石上刮擦的聲響讓人牙酸。
沈白榆試圖撐起身子,卻被一陣眩暈擊倒。容珩的刀尖突然抵在他喉間。
“老家伙給的藥有問題?!鄙倌曷曇舯鹊哆€冷,“你昏迷了兩天?!?/p>
沈白榆搖頭,艱難地指向自己的喉嚨,又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不是藥的問題。是舊傷。
容珩的刀尖紋絲不動:“那手勢是什么意思?”
沈白榆沉默。太醫(yī)署的暗號不能寫,寫了容珩也未必信。
刀尖突然下移,挑開他的衣領(lǐng)。沈白榆鎖骨下方的烙傷暴露在月光下——一個扭曲的“刑”字,邊緣已經(jīng)增生出猙獰的疤痕。
“永和七年冬,太醫(yī)署二十七人獲罪?!比葭竦牡都庋刂毯塾巫?,“其中十九人流放,八人宮刑——你是沈釗的兒子。”
這不是疑問句。
沈白榆閉上眼。父親被拖走那天的雪聲忽然在耳邊復(fù)蘇,還有烙鐵按在皮膚上的滋滋聲。
“睜眼!”容珩一把將他拽起來,“知道我為什么能認(rèn)出這烙痕嗎?”
少年突然扯開自己的衣襟。蒼白的胸膛上,同樣的位置烙著同樣的字——只是邊緣更粗糙,像是行刑人故意折磨。
“因?yàn)槲覀兪峭惶焓艿男??!比葭窭湫?,“你在東廂,我在西廊。你哭的時候,我聽見了?!?/p>
記憶的碎片突然刺入腦海。沈白榆想起那個雪夜,想起刑房里此起彼伏的慘叫,想起自己蜷縮在角落時,聽見西廊傳來一聲比一聲嘶啞的咒罵——
『記著今日!』少年人的聲音淬了血般狠厲,『我容珩若不死——』
后面的內(nèi)容被刑杖打斷。
沈白榆猛地抓住容珩的手腕。他想起來了。那年容珩才十歲,因生母被誣陷用巫蠱之術(shù)詛咒皇后,母子二人一同獲罪。
“想起來了?”容珩甩開他的手,“那你更該知道,太醫(yī)院當(dāng)年開的什么藥?!?/p>
——是墮胎藥。
皇后聲稱容珩的生母鄭貴妃用巫蠱害她流產(chǎn),而太醫(yī)院出具的脈案卻證明皇后根本沒有懷孕。沈釗作為院判,堅(jiān)持真實(shí)脈案,最終被誣陷“篡改記錄”。
沈白榆劇烈搖頭,沾血的手指在泥地上寫:【父親沒有錯】
“他當(dāng)然沒錯!”容珩突然暴起,短刀狠狠釘入墻面,“錯的是那群蛇蝎!”
茅屋外傳來夜梟的啼叫。沈白榆看著容珩發(fā)紅的眼眶,突然明白了他為何對“太醫(yī)”二字如此敏感。
少年猛地拔出短刀:“城主府在搜捕生面孔。天亮前我們必須離開臨沅。”
沈白榆指向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角落的藥包。
——我需要配藥。
容珩扔來一個粗布包袱:“老家伙給的藥材都在這里?!?/p>
配藥的過程像場酷刑。沈白榆的手指因高熱而顫抖,幾次抓不住藥匙。當(dāng)他終于將琥珀色的藥液灌入喉中時,劇烈的灼痛讓他蜷縮成一團(tuán)。
容珩突然掐住他兩頰:“吐出來!”
沈白榆搖頭,硬是將藥咽了下去。喉間爆開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卻在朦朧中看見容珩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
“……瘋子。”少年松開手,聲音罕見地不穩(wěn),“你們沈家都是瘋子?!?
藥效發(fā)作得很快。沈白榆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恍惚間感覺有人將他扶起,溫?zé)岬乃鞫扇肟谥小?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沈白榆在疼痛的間隙中短暫清醒。他看見容珩靠在門邊,手里握著那半塊殘玉,對著月光反復(fù)查看。
少年垂眸的樣子有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像是獨(dú)自走了太遠(yuǎn)的路。
沈白榆想說話,卻只發(fā)出氣音。容珩立刻抬頭,三步并作兩步來到草鋪前。
“能聽見嗎?”
沈白榆點(diǎn)頭。
“記住接下來的路。”容珩蘸水在矮幾上畫圖,“出城往西三十里有座廢礦,礦洞通往官道。我們在那里與南衙的人匯合?!?
沈白榆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在掌心寫:【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卻是第一次寫得如此鄭重。
——沈釗的清白,鄭貴妃的冤屈,冷宮里那些不見天日的年歲。
這不是救贖。
是更殘酷的同行。
晨光微熹時,遠(yuǎn)處傳來號角聲。城主府的黑甲騎兵出動了。容珩將短刀別在腰后,伸手拉起沈白榆:“能走嗎?”
沈白榆站起身,在晨光中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人鉆出茅屋時,第一縷陽光正刺破云層。容珩的背影鍍著金邊,卻依然冷硬如鐵。沈白榆跟上去,與他并肩踏入刺目的朝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