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的手,帶著戰(zhàn)場上淬煉出的力量,如同鐵鉗般狠狠抓向那只被宋欽昭視若生命、緊貼在滾燙臉頰上的破舊白瓷杯!
他的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種被莫名情緒點燃的暴怒和難以言喻的煩躁。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粗糙的杯壁——
蜷縮在冰冷土炕上的宋欽昭,卻仿佛在昏迷中感知到了某種巨大的威脅!她猛地爆發(fā)出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力氣,身體劇烈地一掙,那只緊抱著杯子的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死死地、不顧一切地將杯子更緊地護在胸前!她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急促喘息,整個人弓起身體,形成一種絕望的保護姿態(tài)!
沈屹的手,硬生生頓在了半空,距離杯壁不過寸許!
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手背上因用力而暴起的青色血管,看到她枯瘦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痙攣顫抖,指節(jié)泛著死灰般的白。那不顧一切的、近乎本能的守護姿態(tài),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他堅硬的心防上!
“侯爺!不要!”錦書哭喊著撲過來,不顧一切地抱住沈屹的腿,涕淚橫流,“求求您!放過夫人吧!那是……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了!求您了侯爺!”她卑微地磕著頭,額頭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沈屹的身體僵住了。他垂眸,看著錦書額頭迅速紅腫滲血的傷口,再看看炕上那個燒得神志不清、卻依舊用生命在守護一個破杯子的女人。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厭惡、煩躁、驚愕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唾棄的、無法理解的悸動,在他胸腔里劇烈翻騰、沖撞!
那只破杯子……就那么重要?重要到讓她在瀕死的邊緣,還要拼盡全力去護???重要到……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他沈屹,堂堂定遠侯,在她心里,竟不如一個他早已遺忘、隨手丟棄的破杯子?!
這個認知,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他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莫名的恐慌。他猛地收回了手,仿佛被那杯子的冰涼燙到。
他站直身體,高大的身影在破敗的屋子里投下巨大的陰影,幾乎將炕上那個微弱顫抖的身影完全籠罩。他不再看那只杯子,目光重新落在宋欽昭燒得通紅的側(cè)臉上。她的呼吸依舊急促而痛苦,每一次咳嗽都伴隨著身體的劇烈抽搐,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肺腑都咳出來。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zhì)柴火煙氣和病氣沉疴的渾濁氣息,彌漫在陰冷的空氣中。沈屹的眉頭擰得更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破敗、骯臟、死氣沉沉的環(huán)境,這濃重的病氣……讓他本能地感到不適和排斥。
他在這里多待一刻,都覺得自己被這污濁的空氣玷污了。
心底那絲因她護杯姿態(tài)而掀起的、極其細微的波瀾,迅速被更強烈的煩躁和逃離的沖動所取代。他來這里做什么?看一個自己厭棄的女人如何狼狽等死?還是確認她是否真的快死了?無論哪一種,都讓他感到莫名的狼狽和……自我厭棄。
“沒用的東西!”他對著空氣,又像是沖著昏迷的宋欽昭,從齒縫間冷冷地擠出幾個字。這聲低斥,不知是在罵她的病弱,罵她的癡傻,還是在罵自己此刻莫名的行為。
他不再停留,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折磨。猛地轉(zhuǎn)身,玄色的外袍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他大步流星地朝著門口走去,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急促。
“侯爺!侯爺求您救救夫人吧!請個大夫……求您……”錦書絕望的哭喊聲追著他的背影。
沈屹的腳步在破敗的門檻前頓了一下。夜風卷著枯葉灌進來,吹動他的袍角。他背對著屋內(nèi)那絕望的哭求和垂死的氣息,側(cè)臉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冷硬如石雕。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錦書撕心裂肺的哀求。
只是從緊抿的薄唇間,極其冰冷、極其清晰地,拋下一句如同冰錐般刺骨的話語:
“既知自己無用,就安分些等死,別再給本侯添亂!”
每一個字,都淬著冰,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和冷酷,清晰地砸落在死寂的破屋里。
話音未落,他高大的身影已決絕地跨出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如同逃離瘟疫之源。
“砰——!”
腐朽的木門被他帶著怒意狠狠帶上,發(fā)出巨大而沉悶的撞擊聲!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整個破屋似乎都隨之震顫了一下。
巨大的關(guān)門聲,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錦書的心上,也砸在宋欽昭混沌的意識邊緣
那冰冷的、帶著厭棄的“等死”二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穿透了高熱的迷霧,清晰地刺入宋欽昭昏沉的腦海。她蜷縮的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緊抱著破杯子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緊閉的眼角,一顆滾燙渾濁的淚,終于不堪重負,順著蒼白滾燙的臉頰,緩緩滑落,無聲地洇入冰冷的枕席。
錦書癱坐在地上,額頭流下的血混著淚水,糊了滿臉。她看著那扇隔絕了最后一絲希望的破門,聽著門外呼嘯的寒風,再看看炕上氣息微弱、如同風中殘燭的夫人,巨大的絕望和冰冷的恐懼將她徹底吞噬。她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無聲地張著嘴,身體因為極致的悲痛而劇烈地抽搐著,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
屋內(nèi),只剩下那破火盆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紅光,在濃重的黑暗中絕望地明滅,映照著這人間煉獄般的景象。寒風從破窗的窟窿里更加肆無忌憚地灌入,發(fā)出凄厲的嗚咽,卷起地上的灰塵,打著旋兒,仿佛在嘲笑著這卑微的生命和無望的愛戀。
沈屹那句冰冷刺骨的“安分等死”,如同無形的枷鎖,徹底封死了這靜心閣通往人間的所有縫隙
巨大的關(guān)門聲在破敗的屋子里回蕩,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也震碎了錦書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
她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傷口的血混著淚水,在臉上糊成一片冰冷的污跡。絕望像沉重的冰水,從頭頂澆下,凍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看著那扇隔絕了生機的破門,再看看炕上氣息奄奄、蜷縮顫抖的夫人,巨大的悲慟讓她連哭泣的力氣都失去了,只剩下身體無聲的、劇烈的抽搐。
屋內(nèi),死寂重新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只有破火盆里那點微弱的紅光,在濃重的黑暗中茍延殘喘地明滅著,如同宋欽昭此刻的生命之火。
宋欽昭的意識,在無邊無際的寒冷和灼熱中沉浮。身體像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是冰封的骨髓,凍得她每一寸骨頭都在尖叫;一半是焚燒的五臟,滾燙的血液在血管里沸騰咆哮。沈屹那句“等死”,如同淬毒的冰凌,反復刺穿她混沌的意識,帶來尖銳的劇痛。
就在這瀕死的混沌邊緣,就在無邊黑暗即將徹底吞噬她的剎那——
一股奇異而溫暖的、帶著夏日陽光氣息的風,毫無預兆地吹拂過她滾燙的額頭。
那風,溫柔得像情人的手,帶著青草和泥土的芬芳,還有……一種熟悉的、讓她靈魂都為之顫抖的、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凈皂角氣息。
混沌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暖風撕開了一道口子。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金燦燦的陽光。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暖融融地包裹著她,驅(qū)散了所有的寒意。微風拂過,山坡下金黃的麥浪翻滾,發(fā)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聲響。遠處,隱約傳來清脆的馬鈴聲和少年們爽朗的笑鬧。
這是……哪里?
她茫然地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一身俏皮的紅色衣裙,腳上是一雙沾著泥點的舊布鞋。這不是侯府夫人的錦衣華服,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宋家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時的裝扮。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只見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正策馬從山坡下疾馳而來!他穿著一身利落的玄色騎裝,墨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幾縷發(fā)絲被風吹拂在光潔飽滿的額前。陽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和初顯棱角的側(cè)臉線條,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銳氣和蓬勃的生命力。
沈屹!是少年時的沈屹!
宋欽昭的心,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淹沒的酸楚和狂喜,瞬間攫住了她!是屹郎!是她記憶深處,那個鮮活的、明亮的、還未被權(quán)勢和戰(zhàn)場磨礪得冷硬的屹郎!
他顯然是在縱馬追逐著什么,眼神專注地盯著前方,并未注意到山坡上這個小小的身影。馬蹄踏過松軟的泥土,濺起點點泥星。
就在他即將從她前方不遠處掠過時,意外發(fā)生了!
“聿——!”駿馬突然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嘶鳴!它似乎被草叢中竄出的什么小獸驚擾,猛地人立而起!
馬背上的少年沈屹猝不及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他悶哼一聲,被巨大的慣性狠狠甩離了馬鞍,朝著旁邊一道陡峭的土坡滾落下去!
“??!”宋欽昭失聲驚呼,身體比意識更快地沖了過去!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土坡邊緣,向下望去。
少年沈屹狼狽地躺在坡底,玄色的騎裝沾滿了泥土和草屑。他似乎摔得不輕,眉頭緊鎖,一手捂著左臂,俊朗的臉上帶著一絲痛楚和懊惱。他的馬在不遠處不安地打著響鼻。
“你……你沒事吧?”宋欽昭趴在坡沿,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關(guān)切,小臉因為奔跑和驚嚇而微微泛紅。
少年沈屹聞聲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射向她。那眼神帶著被打擾的桀驁和不耐,還有一絲少年人特有的、不愿示弱的倔強。
“死不了!”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試圖撐起身子,左臂卻傳來一陣劇痛,讓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又跌坐回去。
宋欽昭看著他強忍痛楚的樣子,心揪緊了。她不顧陡坡的危險,手腳并用地滑了下去,裙擺被泥土和草汁染臟也毫不在意。她跑到他身邊蹲下,清澈的眼眸里滿是擔憂:“你的手臂……是不是傷到了骨頭?別亂動!”
她靠得很近,身上帶著一種干凈的、陽光曬過的青草氣息,混雜著少女特有的馨香。少年沈屹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耳根似乎微微泛紅,語氣卻依舊生硬:“啰嗦!說了沒事!”
“讓我看看!”宋欽昭卻難得地固執(zhí)起來,小心翼翼地伸手,想去觸碰他捂著的手臂。
“別碰!”少年沈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手,卻牽動了傷處,疼得他齜牙咧嘴。
看著他狼狽又強撐的樣子,宋欽昭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容干凈明媚,如同山野間驟然綻放的雛菊,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純粹和溫暖。
少年沈屹被這突如其來的笑容晃了一下眼,一時竟忘了疼痛,怔怔地看著她。
宋欽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她移開目光,從自己隨身帶著的、洗得發(fā)白的小布包里,摸索出一個巴掌大的舊水囊和一方疊得整整齊齊、同樣洗得發(fā)白的棉布帕子。
“喏,”她將水囊遞過去,聲音輕輕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怯,“先喝口水吧?干凈的?!?/p>
少年沈屹看著她遞來的、那明顯用了很久、邊角都有些磨損的舊水囊,又看看她那雙清澈見底、盛滿了真誠關(guān)切的眸子,拒絕的話在嘴邊轉(zhuǎn)了一圈,終究還是默默地接了過去。他拔開塞子,仰頭灌了幾口。清涼的水滑過干澀的喉嚨,似乎也澆滅了些許煩躁。
宋欽昭又拿起那方棉布帕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