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沈屹看著遞到眼前的、那方洗得發(fā)白、疊得整整齊齊的舊棉布帕子,又看看蹲在自己面前、臉頰微紅、眼神清澈如小鹿的少女。山野的風(fēng)拂過她額前碎發(fā),陽光在她纖長的睫毛上跳躍。他別開臉,耳根那點不自在的紅暈更深了些,卻沒再拒絕,生硬地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泥土。
宋欽昭看著他笨拙的動作,唇角忍不住又彎起一點柔軟的弧度。她目光落在他明顯不自然垂著的左臂上,秀氣的眉頭擔(dān)憂地蹙起:“你的手臂……真的不要緊嗎?我懂些跌打損傷,要不……”
“不必!”少年沈屹立刻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驕傲,仿佛承認(rèn)需要幫助是種恥辱。他撐著地面,試圖用右臂的力量站起來,然而左臂劇痛和身體的失衡讓他猛地一晃,再次狼狽地跌坐回去,悶哼一聲。
“小心!”宋欽昭驚呼,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隔著粗布衣衫,她能感受到少年緊繃肌肉下的力量和溫?zé)帷D怯|感讓她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手,臉頰瞬間緋紅。
少年沈屹也僵住了。少女指尖微涼柔軟的觸感,和她身上干凈溫暖的氣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心湖漾開一圈陌生的漣漪。他有些狼狽地垂下眼簾,掩飾住那一瞬間的慌亂。
“我……我扶你起來?!彼螝J昭的聲音細(xì)若蚊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再次伸出手,這次堅定地托住了他的右臂。她的力氣很小,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和固執(zhí)。
少年沈屹沉默了片刻,終于不再抗拒。他借著她的支撐,咬緊牙關(guān),用右臂發(fā)力,忍著左臂的劇痛,艱難地站了起來。身體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你的馬……”宋欽昭望向不遠(yuǎn)處焦躁踱步的駿馬。
“無妨,它會跟著?!鄙倌晟蛞俚穆曇粢琅f硬邦邦,卻少了幾分之前的冷硬。他試著挪動腳步,左臂傳來的劇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高大的身體不由得向宋欽昭這邊傾斜。
宋欽昭連忙用自己單薄的肩膀抵住他沉重的身軀,小小的身體被他壓得晃了晃,卻倔強(qiáng)地站穩(wěn)了。她吃力地支撐著他,一步,一步,朝著下山那條崎嶇不平的小路挪動
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而艱難,汗水很快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
少年沈屹身體大半的重量都壓在她瘦弱的肩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次咬牙支撐時身體的緊繃和微微的顫抖
他低頭,只能看到她烏黑的發(fā)頂和一小段因用力而繃緊的、纖細(xì)白皙的脖頸。那脖頸上沾著一點泥土,卻像是最上等的細(xì)瓷
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依賴、窘迫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悄然滋生
“喂,”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你叫什么名字?”
宋欽昭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濕滑的路面,聞言愣了一下,抬起頭。陽光正好落在她仰起的臉上,汗水浸濕的碎發(fā)貼在光潔的額角,那雙清澈的眸子映著金色的光暈,干凈得不染塵埃。
“宋欽昭?!彼p聲回答,聲音像山澗清泉,帶著少女特有的清甜。
“宋……欽昭?”少年沈屹低聲重復(fù)了一遍,仿佛要將這個名字刻在心底。他別開目光,看向遠(yuǎn)處起伏的山巒,耳根的紅暈似乎更深了,語氣卻依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別扭,“……多謝了?!?/p>
宋欽昭抿唇笑了,那笑容純粹而溫暖,如同穿透云層的陽光,瞬間點亮了少年沈屹眼中有些陰郁的天空。她沒有說話,只是更用力地支撐著他,朝著山下那個升起裊裊炊煙的溫暖村落,一步步走去……
……
深秋的寒風(fēng)在靜心閣破敗的窗欞縫隙間尖利地呼嘯,腐朽的窗紙被吹得嘩啦作響。但比起之前徹骨的陰寒,屋里好歹多了一絲微弱的熱氣——墻角那個破火盆里,此刻正燃燒著幾塊剛送來的、濕氣未干的劣質(zhì)木炭?;鹈绮淮螅爸鴿庵氐暮跓?,帶著一股刺鼻的松油和霉味,熏得人眼睛發(fā)酸,卻也勉強(qiáng)驅(qū)散了最刺骨的寒意。
錦書將被煙熏得眼淚直流的臉從火盆邊移開,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粗陶碗,走到炕邊。
“夫人,該用午膳了?!彼穆曇魩е鴱?qiáng)裝的平靜,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和愁苦。
宋欽昭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裹著那床唯一的厚錦被。她病了一場,雖然在高熱和絕望的邊緣被拉了回來,沒有性命之憂,但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精氣神,瘦得形銷骨立,臉色是久不見陽光的蠟黃。風(fēng)寒的尾巴還拖著她,時不時壓抑地咳幾聲,聲音悶悶的,帶著胸腔的共鳴。
她緩緩睜開眼,目光空洞地落在錦書手中的粗陶碗上
碗里盛著東西。不再是之前連水都匱乏的絕境,但里面的內(nèi)容,足以讓任何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看一眼就失去食欲。
碗底是一小堆煮得稀爛、顏色發(fā)暗、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糙米粥,渾濁的湯水里漂浮著幾根切得粗大、煮得發(fā)黃的菜葉子,看著像是外面菜園里最老、最不值錢的黃菜幫子。旁邊,還放著一個同樣粗糲、顏色灰暗、一看就知是雜糧面摻多了麩皮做的窩頭,硬邦邦的,像塊石頭。沒有一絲油星,更沒有半點葷腥,連鹽味都寡淡得幾乎嘗不出來。
這就是定遠(yuǎn)侯府正妻、一品誥命夫人宋欽昭的“午膳”
錦書看著碗里的東西,喉頭一陣發(fā)堵。她強(qiáng)忍著心酸,將碗遞到宋欽昭面前:“夫人,您好歹……吃一點吧?身子要緊?!?她不敢說這是廚房那邊“特意”送來的,也不敢說送飯的婆子那副鼻孔朝天、仿佛施舍叫花子般的嘴臉
宋欽昭的目光在那碗粗糙得難以下咽的食物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她沒有拒絕,也沒有抱怨,只是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支撐著坐起一些。錦書連忙在她身后墊上唯一一個破舊不堪、填充物都露出來的引枕
她接過錦書遞來的木勺——同樣粗糙簡陋。冰涼的勺子觸碰到溫?zé)岬闹嗝?。她舀起一小勺幾乎全是湯水的糙米粥,送到唇?/p>
那味道……寡淡、粗糙,帶著一股陳米和爛菜幫子混合的怪味。她機(jī)械地吞咽下去,喉嚨被粗糙的米糠刮得生疼。她面無表情,一口,一口,極其緩慢地吃著,像是在完成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wù)。每吃幾口,就會忍不住壓抑地咳幾聲,瘦弱的肩膀隨之顫抖。
錦書在一旁看著,心如刀絞。她知道夫人嘴里根本嘗不出味道,她只是在強(qiáng)迫自己活下去。為了什么?錦書不敢問。
那個同樣粗糲的窩頭,宋欽昭只掰了一小塊,在粥水里勉強(qiáng)泡軟了,才費力地咽下去幾口。剩下的,她推開了。
“夫人……”錦書還想勸。
宋欽昭搖搖頭,聲音沙啞微弱:“……夠了?!彼匦驴s回被子里,閉上眼,仿佛剛才的進(jìn)食耗盡了所有力氣。那蠟黃的臉上沒有任何滿足,只有更深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刻意放大的、帶著諂媚的說話聲和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拇囗憽?/p>
“姨娘您慢點,小心腳下!這破地方路不平,可別驚了您的胎氣!”
“無妨,為了姐姐,這點路算什么。姐姐病了這些時日,我心中實在掛念得緊?!?/p>
是柳輕煙!還有她那幾個慣會捧高踩低的丫鬟!
錦書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恐懼。她猛地站起身,想沖出去攔住她們。
“別……”宋欽昭卻突然睜開眼,極其微弱地吐出一個字。她的目光落在緊閉的房門上,空洞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忍的痛苦和屈辱。她知道攔不住。沈屹給了柳輕煙在這府里橫行的底氣
吱呀一聲,那扇破敗的木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了。
一股濃烈刺鼻的脂粉香氣混合著暖融融的炭火氣,瞬間沖散了屋里劣質(zhì)木炭的煙熏味和病氣。柳輕煙扶著丫鬟的手,裊裊婷婷地走了進(jìn)來。
她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石榴紅妝花緞面褙子,領(lǐng)口袖口滾著雪白的風(fēng)毛,襯得那張精心描繪過的小臉越發(fā)嬌艷動人。她的小腹依舊平坦,但一只手卻刻意地、做作地護(hù)在上面。發(fā)髻上簪著赤金點翠的步搖,耳墜是圓潤的珍珠,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搖曳,晃得人眼花。外面還披著一件厚厚的、繡工精美的錦緞斗篷,顯然是剛從溫暖的轎輦上下來。
她身后兩個丫鬟,一個捧著個精致的紫銅小手爐,一個提著一個食盒,食盒蓋子沒蓋嚴(yán),隱隱飄出一股誘人的、燉煮肉湯的香氣。
這華服美飾、珠光寶氣、暖香撲鼻的一行人,與這破敗陰冷、家徒四壁的靜心閣形成了最刺眼、最殘酷的對比。她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蜷縮在冰冷土炕上、形如枯槁的宋欽昭最惡毒的嘲諷。
柳輕煙的目光在屋內(nèi)飛快地掃了一圈,掠過那冒黑煙的破火盆,掠過炕上那碗幾乎沒怎么動過的、粗糙不堪的食物,最后落在宋欽昭蠟黃憔悴的臉上。她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和輕蔑,隨即被濃濃的、虛假的關(guān)切取代。
“哎呀!姐姐!”她驚呼一聲,聲音嬌柔做作,帶著夸張的擔(dān)憂,快步,實則緩慢優(yōu)雅的走到炕邊,用手帕掩了掩鼻子,仿佛受不了屋里的氣味,“這才幾日不見,姐姐怎么……怎么憔悴成這樣了?這地方……唉,侯爺也是的,再怎么生氣,也不能讓姐姐住這種地方??!”她說著,責(zé)備地嗔怪了一句,仿佛她才是那個心疼宋欽昭的人。
宋欽昭閉著眼,沒有看她,只是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繃緊。
柳輕煙自顧自地在炕沿坐下,丫鬟立刻在她身下墊了一個隨身帶來的錦墊,伸手想去碰宋欽昭的手,被錦書下意識地?fù)踝 ?/p>
柳輕煙的手停在半空,也不惱,反而對著錦書溫柔一笑:“錦書姑娘忠心護(hù)主,真是難得。姐姐病著,身邊離不得你這樣貼心的人。”她轉(zhuǎn)頭看向宋欽昭,語氣更加“心疼”:“姐姐,你看你,吃的這都是什么呀?下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怎么能給夫人吃這種東西?”
她說著,對身后的丫鬟使了個眼色。那提食盒的丫鬟立刻上前,打開食盒蓋子。一股濃郁的、帶著油脂香氣的雞湯味瞬間彌漫開來!食盒里是一碗黃澄澄、撇去了浮油、還冒著熱氣的雞湯,旁邊還有一小碟精致的、雪白的奶餑餑
“妹妹知道姐姐身子虛,特意讓小廚房燉了參須老母雞湯,最是滋補(bǔ)養(yǎng)人?!绷p煙柔聲細(xì)語,示意丫鬟把雞湯端到炕邊小幾上,“姐姐快趁熱喝點吧?這粗茶淡飯的,哪里養(yǎng)得好身子?”她看著那碗雞湯,又看看宋欽昭炕頭那碗粗糙的粥食,語氣里的優(yōu)越感和施舍意味,濃得化不開。
那濃郁的雞湯香氣,對于啃著粗糧窩頭的宋欽昭來說,無異于一種酷刑。胃里一陣翻攪,不是因為餓,而是因為極致的屈辱和惡心。
錦書看著那碗雞湯,再看看自家夫人蠟黃的臉,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這賤人!她是故意的!她故意帶著這些好東西來炫耀,來羞辱夫人!
宋欽昭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沒有看那碗誘人的雞湯,而是直接落在了柳輕煙那張妝容精致、寫滿了虛偽關(guān)切的臉上。
她的眼神依舊空洞,深處卻翻涌著如同巖漿般的痛苦和屈辱,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才勉強(qiáng)壓下那股翻涌的惡心和想要尖叫的沖動。
“拿……走?!彼龢O其艱難地、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干澀嘶啞的字,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帶著濃重的、無法掩飾的厭惡。
柳輕煙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又綻開一個更大、更無辜的笑容:“姐姐這是做什么?跟妹妹見外了不是?妹妹是真心實意關(guān)心姐姐的身體?。『顮斠渤Uf,讓妹妹多照拂姐姐呢?!彼桃饧又亓恕昂顮敗倍郑缤踞?。
“拿走!”宋欽昭猛地提高了聲音,雖然依舊嘶啞虛弱,卻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銳。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瘦弱的脊背在單薄的衣衫下劇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哎呀!姐姐別動氣!快別動氣!”柳輕煙像是被嚇到了,連忙站起身,用手護(hù)著小腹后退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恐和委屈,“姐姐不愿領(lǐng)情,妹妹走就是了……妹妹一片好心,姐姐何苦……何苦這樣……”她說著,眼圈一紅,淚水說來就來,在眼眶里盈盈欲滴,我見猶憐
她不再停留,帶著一臉受傷的表情,在丫鬟的簇?fù)硐?,裊裊婷婷地轉(zhuǎn)身離去。那濃烈的脂粉香氣和雞湯的香味,隨著她的離開漸漸消散,留下的是更加刺鼻的劣質(zhì)炭火味和揮之不去的、濃重的屈辱感
丫鬟沒有拿走那碗雞湯。它就那么放在破舊的小幾上,黃澄澄的油光映著破屋的寒酸,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像是對宋欽昭最惡毒的嘲諷和施舍
錦書看著那碗雞湯,又看看咳得撕心裂肺、幾乎背過氣去的夫人,眼淚終于忍不住再次滾落。她沖過去,端起那碗雞湯,像端著什么骯臟的毒物,沖到門口,狠狠地將它潑在了院子里瘋長的枯草上!
“夫人……我們不稀罕!不稀罕她的東西!”錦書哭著,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無力
宋欽昭咳得渾身脫力,虛軟地癱在冰冷的炕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了虛汗,蠟黃的臉上泛起一陣病態(tài)的潮紅。她閉著眼,淚水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浸濕了冰冷的枕席。
她緩緩抬起手,那只被柳輕煙帶來的雞湯香氣熏得更加冰冷的手,再次摸索著,死死地抓住了被她放在枕邊的那只破舊白瓷杯
杯壁冰涼粗糙,那個小小的缺口硌著她的掌心
她將冰涼的杯壁,緊緊地貼在自己同樣冰冷、卻因劇烈咳嗽而滾燙的臉頰上。
只有這冰冷的觸感,這粗糙的棱角,才能讓她在這鋪天蓋地的屈辱和痛苦中,感受到一絲真實的、屬于她自己的痛楚。這痛楚提醒著她,她還活著,活在這個被夫君厭棄、被賤妾折辱、吃著豬狗食、卻還要“感恩戴德”地活下去的、冰冷的人間地獄里
她蜷縮著,如同受傷的幼獸,緊緊抱著那只破杯子,身體在屈辱和病痛的雙重折磨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那碗被潑掉的雞湯的香氣,似乎還頑固地殘留在空氣里,混合著劣質(zhì)木炭的煙味,構(gòu)成她此刻煉獄的全部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