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那句冰冷刺骨的“徒惹晦氣”,如同最后的喪鐘,徹底碾碎了靜心閣內最后一絲微弱的生氣。腐朽的木門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點聲響,只余下屋內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劣質木炭的煙味,以及錦書壓抑不住的、絕望到極致的嗚咽。
宋欽昭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面如金紙,唇邊那道暗紅的血痕在昏暗中觸目驚心。她氣息微弱,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如同破風箱般的雜音,仿佛隨時都會斷絕。錦書哭喊著,用自己唯一還算干凈的衣角,徒勞地擦拭著她唇邊的血跡,淚水大顆大顆砸在宋欽昭冰冷的手背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一整夜。宋欽昭的眼睫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jīng)盛滿秋水柔情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映著破屋頂上漏下的慘淡天光,沒有焦點,也沒有光亮。
她沒死。閻王殿前走了一遭,又被硬生生拽回了這冰冷的人間煉獄。心口的位置,像是被那口噴出的心頭血徹底掏空了,只剩下一個呼呼灌著冷風、痛到麻木的黑洞。
錦書看到她睜開眼,幾乎是撲到炕邊,聲音嘶啞破碎:“夫人!夫人您醒了!您嚇死奴婢了!您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痛?”
宋欽昭沒有回應。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移動,掠過錦書哭腫的臉,掠過炕沿上那片已經(jīng)變成暗褐色的、凝固的血跡,最后停留在自己那只無力垂落在炕沿外、骨節(jié)嶙峋的手上。指尖冰涼,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手。動作僵硬遲緩,仿佛重逾千斤。指尖顫抖著,摸索著,最終落在了枕邊。
那里,躺著那只破舊的白瓷杯。杯壁上沾著一點她噴濺出的、已經(jīng)干涸發(fā)暗的血跡,那個小小的缺口在昏暗中依舊清晰。
她冰涼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如同觸碰易碎的琉璃,輕輕拂過杯壁上那點暗紅的污跡。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和那粗糙的棱角,讓她麻木的心湖里,漾開一絲微弱的、帶著血腥味的漣漪。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將那只沾著她心頭血的破杯子,緊緊地攥在了手里。冰冷的杯壁硌著她柔嫩的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楚。
只有這點痛楚,這點冰冷,這點屬于她自己的、帶著血腥氣的印記,才能讓她在這鋪天蓋地的絕望和屈辱中,感受到一絲真實的存在感。
她閉上了眼睛,將那只冰冷的杯子,更緊地貼在了自己同樣冰冷、卻因虛弱而滾燙的胸口。仿佛那是她與這冰冷世界唯一的、最后的聯(lián)系。
……
聽雪軒內,暖閣熏香,炭火融融,與外界的嚴寒冰火兩重天。
柳輕煙裹著一件雪白的狐裘,斜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貴妃榻上,臉色依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蒼白,眉宇間籠著輕愁。她一手輕輕撫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另一只手被沈屹寬厚溫暖的大掌握著。
沈屹坐在榻邊,眉頭微蹙,看著府醫(yī)小心翼翼地給柳輕煙請脈。
“回稟侯爺,”府醫(yī)收回手,恭敬地垂首,“姨娘受了些驚嚇,脈象略有些虛浮,胎氣稍有不穩(wěn)。好在姨娘素來體質康健,底子好,并無大礙。下官開一副安神定驚、固本培元的方子,姨娘按時服下,安心靜養(yǎng)幾日便好?!?/p>
沈屹緊繃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握著柳輕煙的手緊了緊,聲音低沉溫和:“無事便好。辛苦太醫(yī)了。”他揮手示意府醫(yī)退下開方。
暖閣內只剩下兩人。柳輕煙順勢依偎進沈屹懷里,將臉埋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聲音帶著委屈的哽咽,微微顫抖:“侯爺……妾身……妾身好怕……姐姐她……她當時的樣子好嚇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妾身,像是……像是要把妾身和腹中的孩兒生吞活剝了似的……妾身不過是好心去探望她,想著大過年的,她一個人孤零零在冷院里可憐……誰知……誰知姐姐她……”
她抬起頭,淚水漣漣地望著沈屹,那雙剪水秋瞳里盛滿了驚懼和后怕:“侯爺,您說……姐姐是不是因為恨妾身,恨妾身有了您的骨肉……所以才……才這樣啊?她吐了那么多血……妾身看著……心都要碎了……” 她說著,身體又微微顫抖起來,仿佛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幕
沈屹聽著她帶著哭腔的訴說,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靜心閣炕上那片刺目的血跡和宋欽昭那張慘白如鬼的臉。一絲極其細微的異樣感再次掠過心頭,但立刻被柳輕煙那委屈驚懼的淚水和腹中“他的孩子”所帶來的責任與憐惜所覆蓋。
他輕輕拍撫著柳輕煙的后背,語氣帶著安撫的冷硬:“莫怕,有本侯在。她那是病得糊涂了,神志不清,與你何干?是她自己心思郁結,不知進退,才落得如此境地。你懷著身子,心腸又軟,往后莫要再去那晦氣地方,免得再受驚擾?!彼桃夂雎粤恕昂眯奶酵北澈罂赡艽嬖诘目桃獯碳ぃ粚⑺械呢熑魏汀盎逇狻倍細w咎于宋欽昭自身。
“可是……可是姐姐她畢竟是正室……”柳輕煙欲言又止,眼中淚光閃爍,帶著一種為他人著想的“善良”和無奈,“妾身今日去,本也是想勸勸姐姐,讓她看開些。妾身說,只要姐姐安心養(yǎng)病,莫要再惹侯爺生氣,妹妹……妹妹愿意替姐姐好好伺候侯爺,讓侯爺舒心……可姐姐她……”她恰到好處地停頓,臉上露出受傷和不解的表情,“姐姐她一聽這話,就……就突然像瘋了一樣,抓起手邊的東西就砸過來,還……還罵妾身是……是賤婢狐媚子……說妾身不得好死……詛咒妾身腹中的孩兒……”
柳輕煙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浸透了委屈的毒汁,悄無聲息地滲透進沈屹的耳中,將他心中那絲因血腥景象而產(chǎn)生的細微動搖徹底腐蝕、扭曲。她添油加醋地描繪著宋欽昭的“癲狂”和“惡毒”,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純然無辜、飽受欺凌的受害者,而宋欽昭則成了一個心胸狹窄、嫉妒成狂、甚至詛咒他子嗣的毒婦!
沈屹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攬著柳輕煙的手臂無意識地收緊,眼神變得冰冷銳利,充滿了被冒犯的怒火!
“她敢?!”沈屹的聲音如同寒冰炸裂,帶著雷霆之怒,“她竟敢如此惡毒?!詛咒本侯的子嗣?!簡直不知死活!”柳輕煙的哭訴,如同火上澆油,徹底點燃了他對宋欽昭的厭煩和怒火!除夕夜吐血驚擾輕煙已是晦氣,竟還敢如此惡毒詛咒?!
“侯爺息怒!”柳輕煙像是被他的怒火嚇到,連忙用手輕輕撫著他的胸口,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安撫,“姐姐她……她或許是病糊涂了,神志不清才口不擇言……妾身……妾身受些委屈不要緊,只要侯爺和腹中的孩兒安好,妾身就心滿意足了……”她說著,淚水再次滑落,將“委屈求全”和“深明大義”演繹得淋漓盡致。
沈屹低頭看著她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臉龐,再看看她隆起的腹部,心中的怒火被強烈的保護欲和憐惜所取代。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語氣斬釘截鐵:“輕煙,你受委屈了。本侯絕不會再讓她驚擾到你分毫!你安心養(yǎng)胎,給本侯生下一個健健康康的世子!至于她……”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決絕,“一個瘋癲病婦,就讓她在那靜心閣里自生自滅吧!”
柳輕煙依偎在他懷里,聽著他冰冷無情的話語,感受著他溫暖的懷抱,唇角在沈屹看不見的角度,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露出一抹冰冷而滿足的弧度。眼底深處,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