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閣的破窗擋不住深冬凜冽的寒風(fēng)，嗚嗚的風(fēng)聲如同孤魂野鬼的嗚咽，日夜不休。那口破火盆里，濕柴艱難燃燒冒出的黑煙，熏得墻壁都掛上了一層油膩的煤灰

宋欽昭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裹著所有能找到的衣物和那床厚錦被，卻依舊抵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陰寒

她的風(fēng)寒像是扎了根，咳嗽聲日漸沉悶，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回響，臉色是長久不見天日的蠟黃，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在昏暗中偶爾睜開時(shí)，還殘留著一絲枯井般的死寂

錦書端著今日的午膳進(jìn)來，依舊是那個(gè)粗陶碗。碗里依舊是稀得照見人影的糙米粥，幾根煮得發(fā)黑發(fā)黃的爛菜葉，旁邊一個(gè)灰撲撲、硬得能砸死狗的雜糧窩頭

唯一的變化，或許是今日的粥里，隱約飄著幾點(diǎn)可疑的油星——像是刷鍋水沒撇干凈

她將碗放在炕邊破舊的小幾上，看著宋欽昭背對著她、微微起伏的瘦弱背影，張了張嘴，喉嚨發(fā)堵，終究什么也沒說

夫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dòng)說過話了

就在這時(shí)，院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喧囂！鑼鼓聲、鞭炮聲、孩童的嬉笑聲、仆役們高聲道賀的吉祥話……那熱鬧如同潮水，隔著高墻深院，依舊清晰地涌進(jìn)了這死寂的角落

錦書愣了一下，隨即猛地反應(yīng)過來——今天是除夕！

侯府里此刻定是張燈結(jié)彩，暖閣熏香，珍饈滿桌，笑語喧闐

侯爺……侯爺定是陪著那位新得寵、懷著他骨肉的柳姨娘，在暖融融的聽雪軒里，享受著天倫之樂，等待著新歲的鐘聲……

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刺穿了錦書的心臟。她下意識地看向炕上的宋欽昭

宋欽昭的背影，在那片喧囂的映襯下，顯得更加單薄、更加孤寂

她似乎也聽到了那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熱鬧，身體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隨即蜷縮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徹底埋進(jìn)冰冷的被褥里，隔絕那不屬于她的、刺耳的歡騰

錦書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她別開臉，死死咬住下唇，不讓嗚咽聲溢出喉嚨。這巨大的反差，比任何刻意的折辱都更讓人心碎

然而，這片刻的死寂并未持續(xù)多久

院外那刻意放大的、帶著諂媚的說話聲和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拇囗懀俅稳缤乒侵沩懫?，并且比以往任何時(shí)候都要清晰、都要熱鬧！

“姨娘您慢些！雪天路滑！”

“小心臺階，扶穩(wěn)姨娘！”

“哎喲，這西苑的風(fēng)可真大，姨娘您快把斗篷裹緊了！”

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一股濃烈得嗆人的暖香混合著新衣錦緞的氣息瞬間涌入

柳輕煙被四五個(gè)丫鬟婆子簇?fù)碇?，如同眾星捧月般走了進(jìn)來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喜慶，一身正紅織金纏枝牡丹的云錦襖裙，外罩一件銀狐裘滾邊的猩猩紅斗篷，發(fā)髻高挽，插著赤金累絲嵌紅寶的鳳簪，步搖垂珠隨著她的走動(dòng)搖曳生姿，耳墜是圓潤飽滿的東珠，映得那張精心描繪的臉龐艷光四射。她的小腹已經(jīng)微微隆起，一只手刻意地、充滿炫耀意味地?fù)嵩谏厦?/p>

她身后跟著的丫鬟婆子，個(gè)個(gè)穿紅著綠，臉上堆滿了逢迎的笑容

有人捧著紫銅小手爐，有人提著食盒，還有人抱著一個(gè)蓋著紅綢的托盤，里面隱約見嶄新的錦緞料子

這一群鮮亮、溫暖、珠光寶氣的人，瞬間將這破敗陰冷的靜心閣映襯得如同地獄！她們帶來的喧囂和脂粉香氣，粗暴地撕碎了這里僅存的死寂

錦書看著這一幕，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除夕夜！她竟然挑在除夕夜來！

柳輕煙的目光在屋內(nèi)掃過，掠過那冒黑煙的破火盆，掠過炕頭那碗寒酸得可憐的糙米粥，最后落在宋欽昭蜷縮的背影上

她紅唇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得意笑容，聲音嬌脆，帶著刻意的歡快：“姐姐！妹妹給您拜早年來了！侯爺在聽雪軒那邊陪著老夫人和幾位宗親守歲，實(shí)在脫不開身，特意囑咐妹妹代他來看看姐姐！”

她特意加重了“侯爺囑咐”和“聽雪軒守歲”，每一個(gè)字都像淬毒的針

宋欽昭的背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卻沒有轉(zhuǎn)身

柳輕煙毫不在意，自顧自地在婆子搬來的鋪著厚厚錦墊的繡墩上坐下，她環(huán)顧這破敗的屋子，用手帕輕輕掩了掩鼻子，語氣帶著夸張的同情：“唉，這大過年的，姐姐一個(gè)人在這冷清地方……妹妹瞧著，心里真不是滋味?！彼f著，對身后的丫鬟一揮手

丫鬟立刻上前，將那個(gè)蓋著紅綢的托盤放在炕邊小幾上，掀開紅綢

里面是兩匹顏色還算鮮亮、但一看就知是庫房里積壓的次等錦緞。

“這是侯爺前些日子賞妹妹的料子，妹妹想著姐姐這里怕是缺了過年的新衣，特意挑了兩匹給姐姐送來。姐姐可別嫌棄。”柳輕煙的語氣充滿了施舍的優(yōu)越感。

接著，提食盒的丫鬟也上前，打開食盒。一股濃郁的、混合著肉香、果香和點(diǎn)心甜香的氣息瞬間爆發(fā)出來！食盒里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切得薄如蟬翼的醬肉拼盤，油亮紅潤的燒鵝腿，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還有幾樣精致的、撒著糖霜的蜜餞果子。這豐盛的佳肴，與宋欽昭炕頭那碗清湯寡水的糙米粥，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的對比！

“這是妹妹小廚房特意備的年菜，想著姐姐這里清苦，就給姐姐送些來，姐姐也沾沾過年的喜氣?！绷p煙笑盈盈地說著，目光卻如同淬毒的刀子，緊緊盯著宋欽昭那單薄顫抖的背影。

巨大的屈辱如同海嘯，瞬間將宋欽昭淹沒！除夕夜！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她被自己的夫君遺忘在這冰冷的角落，吃著豬狗食，而那個(gè)奪走她一切的女人，卻穿著正紅的華服，頂著侯爺?shù)摹皣诟馈保瑤еS盛的酒菜和施舍的布料，如同巡視領(lǐng)地的女王般，來向她炫耀！來提醒她，她宋欽昭，已經(jīng)成了這侯府里一個(gè)礙眼的、被徹底遺棄的笑話！

“滾……”一個(gè)破碎嘶啞、帶著濃重血腥氣的字眼，從宋欽昭緊咬的齒縫間擠出。

柳輕煙像是沒聽清，臉上笑容不變，甚至往前傾了傾身子，聲音更加“關(guān)切”：“姐姐說什么？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唉，妹妹就說這地方不能住人……”她頓了頓，眼波流轉(zhuǎn)，帶著一種惡毒的、洞悉一切的精明，壓低了聲音，仿佛推心置腹般說道：“姐姐，其實(shí)……妹妹今日來，也是想跟姐姐說句掏心窩子的話?！?/p>

她看著宋欽昭劇烈顫抖的背影，紅唇輕啟，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狠狠剜向宋欽昭早已鮮血淋漓的心：

“姐姐，您守著這正妻的名分，又有什么用呢？”

“您看您，病體沉疴，困守在這冷院，連侯爺?shù)拿娑家姴坏健?/p>

“妹妹知道，您心里還念著侯爺，放不下……”

“可侯爺?shù)男摹缇腿诿妹眠@兒了?！彼f著，一只手溫柔地?fù)嶂约郝∑鸬母共?，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幸福和炫耀，“連侯爺自己都說，看到妹妹和這孩子，心里才覺得安穩(wěn)、快活。姐姐，您這又是何苦呢？”

“與其這樣熬著，熬干了自己，也惹侯爺厭煩……”

“不如……妹妹替姐姐想個(gè)法子？”

柳輕煙的聲音陡然變得輕柔，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蠱惑，卻又充滿了最惡毒的羞辱：

“姐姐，您就安安心心地……在這靜心閣‘養(yǎng)病’?！?/p>

“侯爺那邊……有妹妹替您伺候著?！?/p>

“您放心，妹妹一定把侯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您看，這樣多好？您落個(gè)清靜，侯爺也高興，妹妹和腹中的小世子也安心……”

“姐姐您說……是不是這個(gè)理兒？”

“噗——！”

柳輕煙那如同毒蛇吐信般、字字誅心的話語還未落地，蜷縮在炕上的宋欽昭猛地身體一弓，一口滾燙的、暗紅色的鮮血，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火山熔巖，毫無預(yù)兆地狂噴而出！

猩紅的血點(diǎn)如同凄厲的梅花，瞬間濺滿了她面前冰冷的土炕！濺濕了她單薄的衣襟！

他攬著柳輕煙的手臂收緊，目光冰冷地掠過哭得撕心裂肺的錦書，最終落在宋欽昭身上，那眼神如同看著一件惹人厭煩的麻煩物件，充滿了不耐和隱隱的厭棄。

“輕煙受驚了？”他低頭，對著懷中的柳輕煙，聲音是截然不同的低沉溫和，“可有不適？”

“妾身……妾身只是心慌……”柳輕煙靠在他懷里，聲音柔弱，一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一手護(hù)著小腹，“侯爺，姐姐她……”

“無妨?！鄙蛞俅驍嗨?，語氣帶著安撫的決斷，“她既病著，就該好好靜養(yǎng)，你懷著身孕，不宜在此沾染病氣。”他不再看炕上生死不知的宋欽昭，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和懷中人的褻瀆。

“來人！”他對著門外厲聲道，“送柳姨娘回聽雪軒！立刻去請府醫(yī)過來給姨娘請平安脈！好生安撫，不得有誤！”他的命令清晰果斷，將所有的關(guān)注和緊張都傾注在了柳輕煙身上

吩咐完，他攬著柳輕煙，小心翼翼地護(hù)著她隆起的腹部，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朝著門口走去。那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暖閣的熏香和懷中女人的嬌弱，決絕地踏出了這充斥著血腥和絕望的破屋門檻。

“侯爺！侯爺求您看看夫人啊！夫人她……”錦書絕望的哭喊追著他的背影。

沈屹的腳步在門口頓了一下，并未回頭。寒風(fēng)吹動(dòng)他墨狐大氅的衣擺。

他冰冷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清晰地穿透寒風(fēng)，砸落在死寂的破屋里，也砸在錦書和昏迷的宋欽昭心上：

“既是病重難愈，就好生躺著，少動(dòng)些無謂的肝火！”

“莫要再驚擾旁人，徒惹晦氣！”

話音未落，他已護(hù)著柳輕煙，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門外濃重的夜色里

“砰！”

腐朽的木門再次被狠狠關(guān)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

屋內(nèi)，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劣質(zhì)木炭的煙味、錦書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炕上那個(gè)氣息微弱、面如金紙、唇角殘留著刺目血痕的身影

宋欽昭的身體在冰冷的炕上，無意識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她緊閉的眼角，一顆渾濁冰冷的淚，終于不堪重負(fù)，緩緩滑落，混入唇邊那抹暗紅的血跡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