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醫(yī)的銀針扎進(jìn)穴位帶來的刺痛，和那兩片昂貴參片強(qiáng)行吊起的一絲元?dú)?，終究沒能讓宋欽昭徹底好轉(zhuǎn)

那場初春的寒熱交攻，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徹底耗干了她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底子

風(fēng)寒的根子深種肺腑，纏綿不去，咳嗽雖不再如破鑼般駭人，卻變成了另一種更磨人的折磨——低燒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休地啃噬著她

宋欽昭徹底沉淪在病榻之上

原本就蠟黃的臉龐，如今更是瘦得只剩下一層薄皮包裹著嶙峋的骨頭，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襯得那雙曾經(jīng)秋水般的眸子越發(fā)大得驚人，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終日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大部分時間都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裹著那床厚錦被，身體卻依舊止不住地微微顫抖。那低燒帶來的悶熱和虛弱，讓她連抬一下手指都覺得費(fèi)力

懷里，那只破舊的白瓷杯依舊被她緊緊攥著，杯壁上那個小小的缺口，已經(jīng)被她無意識摩挲得光滑了些許

只有這點(diǎn)冰冷粗糙的觸感，似乎才能讓她在混沌的苦痛中，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存在感。

錦書日夜守著她，看著她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搖曳的生命之火，心如刀絞。府醫(yī)每隔幾日會奉命來一趟，診脈，開方，留下幾包散發(fā)著苦味的草藥

那藥方與其說是治病，不如說是維持。錦書熬了藥，一勺一勺地喂給昏沉的宋欽昭。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宋欽昭會下意識地皺眉，卻連抗拒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被動地吞咽下去。喂進(jìn)去多少，吐出來一半，剩下的，也不過是吊著她一口氣罷了

靜心閣的日子，在濃重的藥味和死寂中緩慢流逝

窗外的荒草在春雨的滋潤下開始瘋長，綠得刺眼，更襯得屋內(nèi)一片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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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jié)，一場連綿的細(xì)雨過后，空氣里終于帶上了一絲暖意

定遠(yuǎn)侯府西苑荒僻的回廊上，沈屹一身玄色常服，披著件薄墨色披風(fēng)，正與兩名幕僚低聲交談著，步履沉穩(wěn)地朝著外書房的方向走去。他剛從演武場回來，眉宇間帶著一絲處理軍務(wù)后的肅殺之氣

“隴西軍報所言糧草轉(zhuǎn)運(yùn)之困，癥結(jié)恐在……”幕僚甲正低聲分析著

“河道淤塞，漕運(yùn)不暢，陸路又……”幕僚乙補(bǔ)充道

沈屹凝神聽著，目光銳利，心思全然沉浸在西北軍糧轉(zhuǎn)運(yùn)的棘手難題上

他慣常走的是主院通往書房的近道，今日卻因雨后路滑，近道一處回廊頂棚漏雨正在修繕，管事便指引他們繞行西苑這條稍遠(yuǎn)但干燥的回廊

春雨初霽，荒蕪的西苑難得顯出一絲被雨水洗刷后的清新

瘋長的野草掛著晶瑩的水珠，幾株野花在角落里悄然綻放，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沖淡了往日的腐朽霉味

沈屹與幕僚的交談聲在寂靜的回廊上清晰可聞

他正說到關(guān)鍵處：“……此事需盡快上奏，請旨疏通河道，否則延誤軍機(jī)……”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咳嗽聲，如同被風(fēng)吹落的枯葉，突兀地、斷斷續(xù)續(xù)地飄了過來，打破了這片雨后短暫的寧靜

那咳嗽聲很悶，帶著胸腔深處沉悶的共鳴，壓抑著，卻又無法止息，一聲接著一聲，虛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斷絕

沈屹的腳步，毫無預(yù)兆地頓住了

他后面的話卡在了喉嚨里。銳利的目光瞬間從幕僚臉上移開，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猛地射向咳嗽聲傳來的方向——那是靜心閣的方向

回廊拐角處，幾株高大的、枝葉稀疏的梧桐樹后面，隱約可見靜心閣那扇破敗歪斜的木門

那壓抑的、帶著病氣沉疴的咳嗽聲，正從那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幕僚甲和乙也聽到了這不合時宜的聲響，下意識地停下話頭，順著侯爺?shù)哪抗馔?/p>

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隨即垂下眼簾，屏息凝神，不敢多言。西苑靜心閣……那位被侯爺厭棄的夫人……府里私下都傳，怕是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沈屹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暮春午后的暖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他臉上的肅殺之氣尚未褪去，眉頭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咳嗽聲……比記憶中的破鑼聲更微弱，卻更沉悶，更綿長，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病弱和……絕望

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漣漪，在他冷硬如鐵的心湖深處，悄無聲息地漾開。他幾乎能想象出那破敗屋子里，冰冷的土炕上，那個蜷縮在厚被里、瘦骨嶙峋的身影，是如何在低燒的折磨下，壓抑著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喘息都耗盡了力氣

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她燒嫁衣時決絕又哀傷的臉……除夕夜土炕上那片刺目的猩紅……還有她死死攥著那個破舊杯子的、骨節(jié)嶙峋的手……

煩躁如同藤蔓，再次悄然滋生。他厭惡這種感覺，厭惡這咳嗽聲將他從重要的軍務(wù)思緒中拉出來，更厭惡這聲音勾起那些他早已拋之腦后的、令人不快的記憶

“侯爺？”幕僚甲見他久立不動，目光沉沉地盯著那破敗的院落，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喚了一聲

沈屹猛地回神

眼底那絲因咳嗽聲而掀起的細(xì)微波瀾，瞬間被更深的冰冷和漠然覆蓋。他薄唇緊抿，下頜線繃緊，如同刀削斧刻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靜心閣一眼，仿佛那咳嗽聲和那里面的人，只是路邊擾人的蟲鳴

他轉(zhuǎn)過身，重新面向兩名幕僚，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平穩(wěn)，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停頓從未發(fā)生：

“繼續(xù)?！?/p>

“疏通河道一事，需擬個詳細(xì)的條陳，明日……”

他邁開腳步，玄色的袍角在微風(fēng)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步伐沉穩(wěn)有力，朝著外書房的方向，決絕地離去

將那片破敗的院落和那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垂死掙扎般的咳嗽聲，徹底拋在了身后

幕僚乙連忙跟上，低聲繼續(xù)剛才的議題。幕僚甲落后半步，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被梧桐枝葉半遮半掩的靜心閣破門，聽著那隨風(fēng)斷續(xù)飄來的、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咳嗽聲，無聲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快步追了上去

回廊上，只余下腳步聲和重新響起的、關(guān)于軍國大事的低聲討論。而那靜心閣里壓抑的咳嗽，依舊如同背景音般，固執(zhí)地、微弱地存在著，與這暮春午后的暖陽和侯府的權(quán)勢喧囂，格格不入

靜心閣內(nèi)

宋欽昭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過后，她虛脫般地喘息著，額頭上布滿了細(xì)密的冷汗

方才咳得太急，連帶著心口都一陣陣地抽痛。她意識模糊地睜開眼，空洞的目光掠過破窗，正好捕捉到回廊拐角處，那個一閃而逝的、高大冷峻的玄色背影

是……他？

是她的屹郎……嗎？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的微塵，在她混沌的意識里漾開一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漣漪。但隨即，更劇烈的咳嗽洶涌而來，瞬間淹沒了那點(diǎn)微弱的奢望。肺腑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她眼前發(fā)黑，身體蜷縮得更緊，如同被煮熟的蝦米

錦書端著剛熬好的藥進(jìn)來，看到夫人咳得渾身抽搐、臉色煞白的樣子，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放下藥碗撲過去：“夫人！夫人您怎么樣？快順順氣！”她手忙腳亂地拍撫著宋欽昭單薄得如同紙片般的脊背

過了好一會兒，那陣要命的咳嗽才漸漸平息。宋欽昭虛脫地癱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她閉著眼，淚水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混入鬢角濕冷的發(fā)絲里

方才……是幻覺吧？

她的屹郎，怎么會來這被遺忘的角落？

他……早已厭棄她了

錦書紅著眼圈，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將溫?zé)岬乃幫攵说剿竭叄骸胺蛉耍人幇伞攘怂?，興許……興許就能好受些了……”

宋欽昭沒有抗拒，順從地張開干裂的唇?？酀乃幹牒韲?，帶來一陣陣惡心的感覺，她卻只是麻木地吞咽著。藥汁的苦澀，遠(yuǎn)不及心口那片被掏空、被冰封的荒蕪來得蝕骨

窗外的暖陽透過破洞，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幾塊破碎的光斑。回廊上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吹過梧桐樹葉的沙沙聲響

宋欽昭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自己那只依舊緊緊攥著破杯子的手上?？菔莸氖种?，骨節(jié)嶙峋，皮膚薄得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手，將冰涼的杯壁，再次貼在了自己滾燙的、因劇烈咳嗽而泛起病態(tài)紅暈的臉頰上

冰冷的觸感，刺激著灼熱的皮膚，帶來一絲短暫的、自欺欺人的清醒

杯壁上那個小小的缺口，硌著她的顴骨，帶來清晰的痛感

只有這點(diǎn)痛楚，這點(diǎn)冰冷，才能讓她在這無邊無際的病痛和絕望中，感受到一絲真實(shí)的、活著的滋味

才能讓她一遍遍地確認(rèn)，她還在這冰冷的人間，守著那份早已被踐踏成泥、卻依舊如同附骨之疽般無法剝離的、卑微的愛戀

她閉上眼，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那破舊的杯子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贖，也是她無法逃脫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