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fēng)穿過朱雀大街時,尚且?guī)е鴰追峙福碇R街酒肆的幌子獵獵作響,也卷著胭脂鋪飄出的甜香,一路往城南陋巷深處去,便漸漸散了力道,只余下些微塵土的腥氣,裹著井水的涼,往人衣襟里鉆。
陸邵衍背著那半卷破舊的書冊,走在前面。他身形清瘦,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在風(fēng)里微微晃動,像一桿立在荒草中的細竹,看似弱不禁風(fēng),卻又透著股不肯彎折的韌勁。身后跟著的少年江燼,步子有些虛浮,畢竟餓了幾日,腳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他走得格外小心,每一步都先用腳尖探一探,再穩(wěn)穩(wěn)落下。
右眼的白綾在暮色里泛著淡淡的光,他看不見右側(cè)的景象,只能用左眼警惕地掃視著左側(cè)的路。這一路行來,從繁華漸入蕭索,朱門繡戶換成了泥墻茅檐,空氣中的脂粉香也被低矮屋檐下晾曬的咸菜味、陰溝里的潮濕氣所取代。
陸邵衍偶爾回頭看一眼,見少年雖走得慢,卻并未露出半分不耐或嫌棄,只是沉默地跟著,那只清澈的左眼,安靜地映著眼前的景象,像一潭深水,瞧不見底。他心中微松,又有些莫名的澀意——自己這棲身之所,怕是比他想象的還要不堪。
陸邵衍快到了。
陸邵衍的聲音有些干澀,他清了清嗓子,指著前方一條更窄的巷子
陸邵衍前面那間,就是了。
巷子窄得只能容兩人并排,兩側(cè)的房屋大多低矮破舊,墻皮剝落,露出里面的黃土和碎石,有些屋頂甚至破了洞,用茅草隨意遮掩著。幾只瘦骨嶙峋的野貓蜷在墻根下,見有人來,只懶洋洋地抬了抬眼,便又埋下頭去。
走到巷子盡頭,陸邵衍在一扇幾乎要散架的木門前停下。門板上的漆早已掉光,露出暗沉的木紋,門上連個像樣的門環(huán)都沒有,只掛著一根磨損嚴重的草繩。他從袖兜里摸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鑰匙,插入鎖孔,費了些力氣才“咔噠”一聲打開。
陸邵衍進來吧
他推開房門,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而刺耳的呻吟,像是在抱怨這許久的沉寂。
江燼跟在他身后,踏入了這間所謂的“家”。
屋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從破舊窗欞和屋頂縫隙透進來的幾縷殘陽,勉強勾勒出屋內(nèi)的輪廓。一股混合著灰塵、霉味和淡淡墨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大約只有兩丈見方。墻面上布滿了蛛網(wǎng)和裂痕,角落里結(jié)著厚厚的灰塵。屋子中央歪歪扭扭地放著一張缺了條腿、用磚塊墊著的舊木桌,桌上散亂地堆著幾卷書,書頁邊緣卷起,顯然被翻閱過無數(shù)次。桌旁有兩把同樣破舊的木椅,其中一把的椅背已經(jīng)斷了半根。
屋子另一側(cè),靠著墻搭著一個簡陋的土炕,上面鋪著一床看不出原色的薄被,被面上打了好幾個補丁,邊角處甚至露出了里面發(fā)黑的棉絮??贿叿胖粋€掉了瓷的粗瓷盆,里面空空如也。
墻角處支著一個小小的泥灶,灶臺上除了一個豁了口的瓦罐,再無他物。瓦罐里倒了些水,映著昏暗的光,顯得格外冷清。整個屋子里,除了這些破舊的家具和書籍,幾乎一無所有,真正稱得上“家徒四壁”。
陸邵衍有些局促地站在屋內(nèi),看著江燼的目光掃過這一切。他能想象得出少年眼中看到的景象——這哪里像個住人的地方,簡直比城外破廟還要寒酸。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些什么,比如自己剛到京城不久,或是近來手頭拮據(jù),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些說辭都太過蒼白。
江燼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那只完好的左眼,緩緩地、仔細地打量著這間屋子。從歪斜的桌子,到破舊的土炕,再到那空空如也的泥灶,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太久,也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鄙夷或是憐憫的神色。他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在看一處尋常的風(fēng)景,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嘴唇,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他能聞到空氣中的清苦,那是一種長期匱乏才會有的味道,混雜著舊書的霉味和塵土的氣息,卻唯獨沒有半分食物的香氣。他甚至不用看,就能猜到這屋子里,恐怕連一粒米都難尋。
陸邵衍看著他安靜的樣子,心中那點窘迫反而淡了些。這少年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沉穩(wěn),或者說,是經(jīng)歷了太多,早已對困苦習(xí)以為常。他默默地走到桌邊,將背上的書冊放下,順手拂去桌上的一層薄灰。
陸邵衍委屈你了
他低聲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
陸邵衍我這里……確實有些簡陋。
江燼這才收回目光,看向他,輕輕搖了搖頭。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又因為饑餓而有些虛弱
江燼不委屈。。
簡單的三個字,讓陸邵衍心中微動。他走到泥灶邊,拿起那個豁口的瓦罐,晃了晃,里面的水聲嘩啦啦地響,卻沒有半點米糧的動靜。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看著江燼
陸邵衍你先坐會兒,我……
他想說“我去看看還有沒有吃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屋子里有沒有吃的,他自己最清楚。從三天前吃完最后一把糙米,他就一直靠著喝水和啃幾口野菜勉強支撐,本想今日去書鋪看看能不能當幾本書換點米,卻不想遇到了江燼。
江燼沒有坐下,他走到那把還算完整的木椅旁,卻沒有坐上去,只是扶著椅背,看著陸邵衍。他能看到陸邵衍眼中的無奈和疲憊,那是一種被生活重擔壓得喘不過氣的神色,與他身上那股讀書人的清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江燼先生…
江燼遲疑了一下,開口道,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這個人
江燼你……家中無米了?
陸邵衍臉上掠過一絲尷尬,隨即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陸邵衍不瞞你說,已經(jīng)斷糧幾日了。本想今日……罷了,不說這個了
他不想在一個少年面前顯露自己的窘迫,尤其是這個少年看起來比他還要困頓。
江燼沉默了片刻,那只完好的左眼微微垂下,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他的手指纖長,指節(jié)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有些突出,但掌心卻帶著一些薄繭,顯然是做過活計的。他猶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樣?xùn)|西。
那是兩枚銅錢,被他緊緊地攥在手心,溫熱的體溫似乎都染上了他的氣息。銅錢不算新,邊緣有些磨損,但上面“元帝江朝”的字樣依舊清晰。
他抬起頭,將那兩枚銅錢遞到陸邵衍面前,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
江燼先生,我這里……還有兩個銅板。或許……能買些米。
陸邵衍愣住了。他看著少年手心里那兩枚小小的銅錢,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們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連半升米都買不到。但他更看到了少年眼中的真誠,那不是施舍,也不是憐憫,而是一種……近乎笨拙的分擔。
這個連自己都吃不飽,甚至可能餓了好幾天的少年,卻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錢拿了出來。
陸邵衍這怎么行!
陸邵衍連忙擺手,后退了一步
陸邵衍你自己留著,你也需要吃東西。
他一個七尺男兒,豈能要一個少年的錢,還是這少年僅有的兩個銅板。
江燼我……
江燼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沒關(guān)系,他可以再忍忍,但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嚕”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這寂靜的屋子里。
他的臉頰微微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陸邵衍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又是一酸。他知道,少年不是客氣,他是真的餓了??蛇@兩個銅板……他接下,便是連最后一點讀書人所謂的體面都不要了。可他不接,難道要看著這少年跟著自己一起餓肚子嗎?
江燼拿著吧,先生
江燼再次將手往前遞了遞,眼神很堅定
江燼你帶我回來,給我一個落腳的地方,已經(jīng)是恩情了。這點錢,不算什么?;蛟S……能買一小把米,煮點粥,我們……都能吃一點
他的話語很平實,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卻像一股細流,緩緩淌進了陸邵衍的心里。他看著少年清澈的左眼,那里面沒有雜質(zhì),只有一片純粹的誠懇?;蛟S,在這少年看來,這只是最基本的回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陸邵衍的喉頭有些發(fā)緊,他看著那兩枚銅錢,又看了看少年蒼白的臉,心中掙扎不已。最終,他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去接那銅錢,而是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少年的手背上,將他的手推了回去。
陸邵衍江燼
他喚了少年的名字,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堅決
陸邵衍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錢,你收著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陸邵衍你看,這屋子里,什么都沒有,就算買了米,也沒有油鹽,煮出來的白粥,怕是也填不飽肚子。而且……
他苦笑道
陸邵衍兩個銅板,在這京城,恐怕連半升糙米都買不到。
京城米貴,尤其是糙米,雖便宜些,但也不是兩個銅板能輕易買到的。這點,陸邵衍比誰都清楚。
江燼的手停在半空,聽了他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便被理解所取代。他默默收回手,將那兩枚銅錢重新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最重要的東西。
江燼那……怎么辦?
他低聲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茫然。他跟著這個陌生的公子回來,是因為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不會害他,也是因為他實在無處可去??涩F(xiàn)在,這唯一的落腳之處,卻連飯都吃不上。
陸邵衍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破舊的木窗。窗外是一片低矮的屋檐,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正緩緩沉入地平線,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色,卻照不進這陰暗的屋子。
他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眉頭緊鎖。是啊,怎么辦?總不能真的讓這少年跟著自己一起挨餓。他是個舉子,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讀書寫字,幾乎一無所長。想去找活計,人家見他是個讀書人,多半也不會用,就算用了,短時間內(nèi)也未必能拿到工錢。
家里沒有米,缸里沒有水,灶臺上沒有柴……什么都沒有。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散亂的書卷上,那是他多年的心血,是他上京趕考的希望。難道真的要把這些書拿去當了嗎?那些書,他視若珍寶,每一本都曾伴他挑燈夜讀,陪他度過無數(shù)個寒夜。
可是……看著身邊這個默默站著,因為饑餓而有些搖搖欲墜的少年,陸邵衍心中那點對書籍的執(zhí)念,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江燼,臉上已經(jīng)褪去了之前的窘迫和猶豫,多了幾分堅定。
陸邵衍你先在這里歇著
他說道,聲音比剛才沉穩(wěn)了許多
陸邵衍我出去一趟。
江燼抬起頭,看著他
江燼先生要去哪里?
#陸邵衍我去……看看能不能找點吃的回來。
陸邵衍沒有說得太具體,他不想讓少年知道自己可能要去當?shù)粜膼鄣臅?,那對一個讀書人來說,多少有些難堪。
他走到墻角,拿起靠在那里的一根半舊的竹杖,又從桌上拿起一塊干凈些的布,將那半卷書冊仔細包好,背在背上。雖然可能要當?shù)?,但他還是習(xí)慣性地將它們帶在身邊。
陸邵衍家里沒什么可擔心的,門……你就不用關(guān)了,這鎖也不頂用。
陸邵衍看著那扇破舊的木門,苦笑道
陸邵衍你自己小心些,我去去就回。
江燼點了點頭,沒有多問。他看著陸邵衍拿起那根竹杖,似乎是想用來探路,又似乎只是為了支撐自己有些虛浮的腳步。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單薄,背著那半卷書,握著竹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步一步,走進了漸濃的暮色里。
門被推開的瞬間,外面的風(fēng)灌了進來,帶著一絲涼意,吹起了桌上散亂的書頁,發(fā)出“嘩啦”的聲響。
江燼站在原地,看著那扇敞開的門,門外是漆黑的巷子,什么也看不見。他松開手,看著掌心里那兩枚依舊溫熱的銅錢,上面似乎還殘留著陸邵衍指尖的溫度。
他默默地走到桌邊,將那兩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發(fā)出兩聲輕微的“?!表?。然后,他走到土炕邊,小心翼翼地坐下,靠著冰冷的墻壁,將自己蜷縮起來。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貓叫,和遠處隱約的市聲,顯得這里更加寂寥。他沒有覺得害怕,也沒有覺得委屈,只是靜靜地坐著,聽著自己肚子里不時發(fā)出的咕嚕聲,等待著那個陌生的公子,能帶著一點吃的,回來。
而此刻,走出巷子的陸邵衍,站在漸漸亮起燈籠的街頭,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燈火通明的店鋪,心中卻一片茫然。他握著竹杖的手指有些發(fā)白,背上的書冊似乎也變得格外沉重。
去哪里找吃的呢?
他抬頭望了望天邊最后一點殘余的霞光,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竹杖,朝著與書鋪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進了京城夜晚的繁華與落寞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也不知道這一趟出去,是否真的能帶回哪怕一點點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但他必須去。
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還在陋巷殘檐下,默默等待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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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學(xué)生黨,所以更新會慢點,不過每個星期至少都會有一章的)
作者最近在想要不要把它寫成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