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邵衍出門時，特意將那扇破舊的木門虛掩了些。春日的風(fēng)卷著柳絮掠過巷口，他回頭望了一眼自家那低矮的屋檐，想象著江燼此刻或許正坐在門檻上，用完好的左眼望著空蕩蕩的院子——那眼神里該是怎樣的茫然？他不敢深想，只把那份沉甸甸的愧疚掖進(jìn)袖底，加快了腳步。

他懷里抱著的那一摞書，是從京城返鄉(xiāng)時唯一舍不得變賣的家當(dāng)。線裝書的紙頁已被摩挲得發(fā)毛，《論語》的封皮甚至缺了個角，那是當(dāng)年苦讀時不小心被油燈燎到的。每一本都浸著他十年寒窗的心血，從啟蒙的《千字文》到鉆研的《經(jīng)義考》，字字句句都曾在深夜的燭火下被他反復(fù)咀嚼?？扇缃瘢@些承載著他仕途夢想的文字，卻要換成最實(shí)在的粟米和麥餅。

書鋪老板是個戴瓜皮帽的青年，翻檢書籍時，指尖在《孟子集注》的扉頁上頓了頓

司馬懷笑陸舉士，這些書……可都是好版本啊。

他的語氣里帶著惋惜

司馬懷笑當(dāng)年您中舉時，不是還在敝鋪買過朱批呢么？

陸邵衍喉頭一緊，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與此刻的窘迫重疊，刺得他眼眶發(fā)酸。他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咳了聲

陸邵衍時運(yùn)不濟(jì)，留著也是蒙塵，不如換些實(shí)用的。

陸邵衍老板給個實(shí)在價吧。

他刻意避開老板探究的目光，盯著柜臺上碼放整齊的硯臺

最終談妥的價錢比預(yù)想的少些。老板將銅錢數(shù)了三遍，才用牛皮紙仔細(xì)包好遞過來。陸邵衍接過錢袋時，指尖觸到紙包上淡淡的墨香，那味道像根細(xì)針，輕輕扎了他一下。他沒敢多停留，揣著錢匆匆走出書鋪，懷里空了，心里卻更沉。

路過包子鋪時，蒸籠里騰起的白霧裹著麥香撲面而來。他咽了口唾沫，摸出幾文錢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包子燙手，他卻舍不得松手，仿佛那點(diǎn)溫度能熨平心底的褶皺。又轉(zhuǎn)去米鋪，稱了五斤最便宜的粟米，用粗布口袋裝了扛在肩上。米袋沉甸甸的，壓得他右肩有些發(fā)酸，但每走一步，他心里就踏實(shí)一分。

回到那條熟悉的陋巷時，日頭已偏西。夕陽的金輝斜斜照在門上，將江燼的影子拉得老長。那少年果然坐在門檻上，懷里抱著膝蓋，左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巷子口。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看到陸邵衍肩上的米袋和手里的油紙包，眼里先是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下去，像被風(fēng)吹動的燭火。

江燼回來了？

江燼的聲音很輕，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拘謹(jǐn)。他站起身時，衣角蹭到了門檻上的泥土，卻渾然不覺。

陸邵衍“嗯”了一聲，將米袋放在地上，把油紙包遞過去

陸邵衍剛出鍋的肉包子，還熱乎，先墊墊肚子。

江燼沒有立刻接，目光落在陸邵衍空著的左手上——那里原本該抱著書的。他的視線又慢慢移到陸邵衍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依舊整潔，只是袖口似乎比早上更磨損了些。少年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接過了包子，指尖觸到溫?zé)岬挠图?，卻像被燙到似的縮了一下。

江燼先進(jìn)屋吧。

陸邵衍沒看他的眼睛，彎腰去提米袋。袋子太重，他踉蹌了一下，江燼連忙上前想幫忙，卻被他擺手?jǐn)r住

陸邵衍我自己來。

屋內(nèi)依舊昏暗。陸邵衍將米袋放在墻角那個缺了口的陶缸旁，又找出個粗瓷碗，把兩個包子放進(jìn)去。江燼默默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忙前忙后，從墻角摸出個豁了邊的茶壺，又拿起桌上那個布滿裂紋的水罐去舀水。少年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書架，又落在地上那個曾經(jīng)裝書的舊布套上——此刻布套癟癟地躺著，像只泄了氣的皮球。

江燼你的書……

江燼是不是……賣了？

江燼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細(xì)若蚊蚋

陸邵衍倒水的動作頓了頓，背對著他含糊地應(yīng)了聲

陸邵衍放著占地方，換了點(diǎn)吃的。

他刻意說得輕松，仿佛賣掉的不是十年心血，只是些無用的雜物。

江燼沒再說話。他走到桌邊，看著碗里那兩個油汪汪的肉包子，熱氣正裊裊升起，在昏暗的光線下凝成一小團(tuán)白霧。他已經(jīng)記不清上一次吃肉包子是什么時候了，或許是被家人丟棄前，或許更久。可此刻，那誘人的香味卻讓他喉嚨發(fā)緊，胃里空空如也，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陸邵衍端著水杯轉(zhuǎn)過身，看到江燼站在桌邊不動，便催促道

陸邵衍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他自己則坐在一旁的破板凳上，從懷里摸出幾個干硬的麥餅——那是他給自己留的，比包子便宜得多。

江燼慢慢坐下，拿起一個包子，指尖能感受到面皮的柔軟。他咬了一小口，肉餡的鮮香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油脂的溫?zé)峄^喉嚨，熨帖了饑腸轆轆的胃?？伤麤]覺得多香，反而覺得鼻子發(fā)酸。他偷偷抬眼看向陸邵衍，見他正低頭啃著麥餅，干硬的餅渣掉在衣襟上，他也不在意，只是小口小口地嚼著，眉頭微蹙，像是在品嘗什么難以下咽的東西。

江燼你怎么不吃包子？……

江燼的聲音帶著點(diǎn)哽咽

陸邵衍我不愛吃那玩意兒，膩

陸邵衍頭也沒抬，又咬了一口麥餅

陸邵衍麥餅?zāi)宛I，適合我。

這句話像根針，狠狠扎進(jìn)了江燼的心里。他知道這是假話。哪個餓了肚子的人會拒絕熱乎的肉包子？他又看向墻角的米袋，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壓在了他的心頭。他知道，那一袋米，還有這兩個包子，都是用那些書換來的。那些書，是陸邵衍反復(fù)摩挲過的，是他放在枕邊讀過的，是他曾經(jīng)視若珍寶的東西。

江燼對不起……

少年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

陸邵衍終于抬起頭，看到江燼正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那只完好的左眼閉著，長長的睫毛上似乎沾了水汽，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光。

陸邵衍好好吃飯，說什么對不起？

陸邵衍皺了皺眉，語氣有些生硬

陸邵衍跟你沒關(guān)系

江燼怎么會沒關(guān)系……！

江燼猛地抬起頭，左眼通紅，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砸在桌面上，濺起一小片水漬

江燼是因?yàn)槲摇悴虐褧u了的……我知道那些書對你很重要……

他越說越激動，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包子上。原本溫?zé)岬陌颖粶I水浸得有些涼了，可他渾然不覺，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

江燼我不該跟著你回來的……我就是個累贅……你把我送走了吧……我自己能活下去……

陸邵衍看著他哭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因?yàn)檫煅识⑽⒊榇さ淖旖?，心里那點(diǎn)因賣書而生的郁結(jié)突然就散了。他放下手里的麥餅，沉默了片刻，從袖袋里摸出塊干凈的帕子——那是他唯一一塊還算體面的帕子，遞了過去。

陸邵衍哭什么？

他的聲音放軟了些，帶著點(diǎn)笨拙的安撫

陸邵衍男子漢大丈夫，掉什么眼淚。書賣了就賣了，留著也不能當(dāng)飯吃。

江燼沒接帕子，只是用手背胡亂抹著眼淚，哽咽著說

江燼可那是你的……你的夢想啊……

他聽陸邵衍提過，說那些書里藏著他進(jìn)京趕考的希望，藏著他想做個好官的抱負(fù)。

這句話讓陸邵衍的心猛地一揪。是啊，那是他的夢想?？蓧粝朐陴囸I面前，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看著眼前這個因?yàn)槔⒕味薜貌荒茏砸训纳倌?，看著他單薄的肩膀和那只失明的右眼——那只眼睛從未看過世間的繁華，卻似乎能看透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陸邵衍“我的夢想啊……”

陸邵衍低聲重復(fù)了一句，眼神有些飄忽

陸邵衍夢想也得先吃飽飯才行

他勉強(qiáng)笑了笑，想讓氣氛輕松些

陸邵衍你看，現(xiàn)在有米了，有包子了，這不是挺好的么？

江燼卻哭得更兇了。他覺得自己像個災(zāi)星，走到哪里，就把不幸?guī)У侥睦?。以前是被家人嫌棄，現(xiàn)在又連累了這個好心收留他的舉士。他越想越難過，干脆把臉埋在臂彎里，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陸邵衍有些無措地坐在那里。他這輩子應(yīng)付過八股文，應(yīng)付過考官的詰問，卻唯獨(dú)不會應(yīng)付別人的眼淚，尤其是這樣一個少年帶著愧疚的眼淚。他想安慰幾句，卻覺得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

屋子里只剩下江燼壓抑的哭聲和陸邵衍輕微的嘆息聲。夕陽的最后一縷余暉從窗欞縫隙里透進(jìn)來，照亮了桌面上的淚水和那個漸漸涼掉的肉包子。

過了好一會兒，江燼的哭聲才漸漸小了下去。他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他看著陸邵衍，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陸邵衍見狀，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襟上的餅渣

陸邵衍好了，別哭了。再哭，包子都要被你哭餿了

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個還沒動過的包子，塞到江燼手里

陸邵衍快吃吧，吃完了才有力氣。

江燼握著那個還有些余溫的包子，看著陸邵衍轉(zhuǎn)身去收拾墻角的米袋，看著他略顯疲憊的背影，心里那份愧疚感依舊濃烈，卻又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眼前這個人，賣掉了自己視若珍寶的書，換來了讓他飽腹的食物，卻連一句抱怨都沒有。

江燼陸先生……

陸邵衍嗯？

江燼以后……我會還給你的。

少年的眼神很認(rèn)真，左眼亮晶晶的，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堅(jiān)定

江燼等我長大了，我會把你的書都買回來，還會給你買很多很多米。

陸邵衍看著他認(rèn)真的模樣，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笑了出來。那笑容里帶著些無奈，卻更多的是釋然。他走過去，伸手輕輕拍了拍江燼的頭，像拍一只溫順的小獸。

陸邵衍好，我等著

他的聲音里帶著絲絲笑意

陸邵衍不過現(xiàn)在，你先把這個包子吃完。

江燼看著他溫和的笑容，心里那點(diǎn)酸澀似乎被這笑容熨平了些。他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起包子來。這次，他嘗到了肉餡的鮮香，也嘗到了一絲帶著暖意的滋味。

陸邵衍看著他吃飯的樣子，心里也踏實(shí)了許多。他走到門口，望著漸漸沉入夜色的天空，巷子里已經(jīng)亮起了零星的燈火。家里有了米，有了這個少年，似乎這破敗的屋子也有了些生氣。

只是……明天呢？后天呢？五斤粟米能吃多久？吃完了又該怎么辦？他摸了摸袖袋里剩下的幾個銅錢，那是賣書剩下的全部家當(dāng)。

江燼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沉默，停下了筷子，有些不安地看著他

江燼陸先生，你在想什么？

陸邵衍回過神，勉強(qiáng)笑了笑

陸邵衍沒什么，在想……明天該去哪里找點(diǎn)活計(jì)做。

他頓了頓，又補(bǔ)充道

陸邵衍你好好吃飯，我出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什么能換點(diǎn)糧食的東西。

其實(shí)他心里清楚，除了那幾本書，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能變賣的了。但他不想讓少年擔(dān)心，更不想讓他再次陷入愧疚。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出了門。夜色已經(jīng)完全籠罩了巷子，只有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淡淡的霞光。陸邵衍站在門口，深深吸了口氣，微涼的空氣灌入肺中，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活計(jì)。但他知道，為了那個在屋里等著他的少年，他必須走出去。哪怕只是去撿些柴火，哪怕只是去幫人挑兩擔(dān)水，只要能換來一點(diǎn)吃的，他就必須去做。

身后的屋子里，江燼正捧著那個粗瓷碗，小口小口地吃著剩下的包子。他一邊吃，一邊默默擦著眼淚。那眼淚里，有愧疚，有感激，還有一絲對未來的茫然。但他知道，從陸邵衍賣掉書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而此刻走在夜色里的陸邵衍，肩上沒有了沉重的米袋，心里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他抬頭望了望天邊稀疏的星辰，握緊了袖袋里那幾枚冰冷的銅錢，一步一步，朝著未知的黑暗中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巷子里顯得有些單薄，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