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帶著徹骨寒意,淅淅瀝瀝敲打著江南“回春堂”的青瓦。沈驚瓷坐在內(nèi)堂窗邊,指尖捻著一味干枯的紫河車,藥香苦澀,卻蓋不過她心中翻涌的腥甜血氣。桌上攤開的羊皮卷邊緣磨損嚴(yán)重,那是她以“瓷娘”之名輾轉(zhuǎn)三個月,從三教九流手中拼湊出的碎片——指向二十年前百草谷沈家滅門案的真兇。
“姑娘,城外亂葬崗發(fā)現(xiàn)具尸體,胸口烙著‘玉’字火印,像是……”藥童的聲音在門口戛然而止,因她驟然蒼白如紙的臉色。沈驚瓷沒有抬頭,目光死死釘在羊皮卷角落的朱砂批注上——那是某位老獵戶臨終前的口錄:“……那晚谷口火光沖天,看見穿玄色錦袍的人往山崖扔?xùn)|西,腰間玉佩……墨玉,雕著北斗七星……”
玄色錦袍,墨玉佩,北斗七星——崔佑安腰間那枚她親手挑選的墨玉佩,此刻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眼前發(fā)黑。
“瓷娘”的身份讓她暢通無阻于江湖暗網(wǎng)。她查到當(dāng)年百草谷盛產(chǎn)的“續(xù)命玉”能壓制至陽內(nèi)力,更查到沈家秘傳醫(yī)書《青囊玄機》里藏著調(diào)和“寒焰”雙氣的禁忌之法。而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百草谷并非遭山賊洗劫,而是被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隊伍屠盡,帶頭者手持玄鐵令牌,令牌上刻著的正是——“玉衡”。
“哐當(dāng)”一聲,紫河車從指尖滑落。沈驚瓷猛地起身,撞翻了藥凳。她想起崔佑安第一次見她時,如何在破廟中“恰巧”救下渾身是傷的她,如何用“寒毒纏身”的戲碼讓她放下戒心,如何在她研讀醫(yī)書時“無意”中引導(dǎo)她尋找溫補之法——原來從相遇的第一刻起,便是精心編織的騙局。
他接近她,是為了沈家秘傳的醫(yī)書;他偽裝寒毒,是為了讓她相信他需要“續(xù)命玉”壓制內(nèi)力;他扮演病弱公子,是為了讓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邊,成為他獲取秘密的棋子。甚至連他顯露的“熾焰”力量,恐怕也是算計好的一步,讓她誤以為他身負(fù)怪病,急需她的“救贖”。
“姑娘?”藥童怯怯地遞過一杯熱茶。沈驚瓷接過,卻被杯壁的溫度燙得指尖一顫。她想起崔佑安掌心的灼熱,想起他說“有些謊言是為護(hù)人周全”時眼中的復(fù)雜——原來那復(fù)雜里,藏的全是對她愚蠢的憐憫。
三日前,她在黑市買到半塊殘缺的沈家令牌,賣家臨死前塞給她一張血書:“滅門者……崔氏佑安……為奪《青囊玄機》與續(xù)命玉……假作山匪……”血書的字跡與她父親的筆記如出一轍,末尾還畫著一枚墨玉佩的簡影。
心口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一塊,疼痛讓她幾乎窒息。她曾以為的“救贖”,不過是兇手對獵物的玩弄;她曾心疼的“病弱”,全是影帝級的表演。那些深夜為他熬藥的溫柔,那些擔(dān)憂他寒毒發(fā)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那些在信任危機中掙扎的不舍——原來全是笑話。
“備馬,回京城?!鄙蝮@瓷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她將羊皮卷和血書緊緊攥在掌心,指甲幾乎嵌進(jìn)肉里。藥童看著她眼中燃著的死寂火焰,嚇得不敢多問。
三日后的京城侯府,暮色四合。沈驚瓷站在崔佑安的書房外,聽著里面?zhèn)鱽硭c幕僚的低語?!啊┫帱h羽已除,下一步需掌控禁軍……”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帶著運籌帷幄的冷冽,與平日里對她說話時的溫煦判若兩人。
她推開門,風(fēng)卷著落葉灌入,吹得書案上的密信嘩嘩作響。崔佑安抬眸,看見她時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是慣常的溫和:“驚瓷回來了,江南氣候濕冷,可有不適?”他起身想為她披上外衣,指尖即將觸碰到她肩頭時,卻被她猛地避開。
“別碰我?!鄙蝮@瓷的聲音冷得像冰,她將攥得皺巴巴的羊皮卷和血書摔在他面前,“崔佑安,你看看這是什么?!?/p>
崔佑安的目光落在血書上,瞳孔驟然收縮。他拿起羊皮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書房里的幕僚們面面相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不敢作聲。
“二十年前百草谷滅門案,”沈驚瓷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卻字字清晰,“真兇是你,對不對?為了沈家的‘續(xù)命玉’,為了《青囊玄機》,你假造山匪劫殺,屠盡我滿門!”
崔佑安猛地抬頭,眼中翻涌著震驚與……一絲被戳破的狼狽。他看著沈驚瓷蒼白如紙的臉,看著她眼中燃燒的恨意,喉結(jié)滾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你救我,接近我,”沈驚瓷步步緊逼,淚水終于決堤,“裝病弱,扮深情,全都是為了從我這里拿到沈家的秘密!‘寒毒’是假,‘玉衡君’是真,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浸著我族人的血!”
她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錦囊,里面正是半塊續(xù)命玉和《青囊玄機》的殘頁。崔佑安想必是知道她身上有遺物,才處心積慮將她留在身邊。那些年他對她的“照顧”,原來都是為了蠶食她最后的防備。
“不是的……”崔佑安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驚瓷,你聽我解釋,當(dāng)年的事……”
“解釋?”沈驚瓷慘然一笑,淚水混合著雨水滑落,“解釋你如何策劃滅門?如何看著我父母兄長死在你面前?還是解釋你如何像耍猴一樣,看著我為你的‘寒毒’憂心忡忡,為你的‘溫柔’動心不已?”
她想起山洞里那股硫磺味,想起他書房暗格里的硝石圖紙——或許從一開始,他的目標(biāo)就不止是沈家秘寶,更是這萬里江山。而她,不過是他權(quán)謀棋局里,一枚用來獲取關(guān)鍵道具的棋子。
“我沒有殺你父母!”崔佑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慌亂,“當(dāng)年我……我只是奉命去取東西,沒想到手下人會……”
“奉命?”沈驚瓷猛地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讓她自己都踉蹌一步,“奉誰的命?是你那個‘玉衡君’的身份,還是你崔佑安的野心?”
書房里死一般寂靜,幕僚們早已悄然退下。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著窗欞,如同二十年前那場毀滅一切的暴雨。崔佑安看著沈驚瓷眼中徹底的絕望與憎恨,心臟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狠狠扎穿。
他想告訴她,當(dāng)年他只是被卷入奪寶陰謀,想告訴她他曾試圖阻止屠殺,想告訴她留下她是因為愧疚而非利用——可所有的辯解在血書和羊皮卷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確實利用了她,確實隱瞞了滅門真相,確實將她的真心踩在腳下。
“驚瓷,”他的聲音低得像嘆息,“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但我從未想過傷害你。留下你,是因為……”
“因為什么?因為看我像個傻子一樣愛你,很有趣嗎?”沈驚瓷打斷他,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崔佑安,你聽著——從今天起,我沈驚瓷與你恩斷義絕。你欠我沈家的血債,我會一點一點討回來?!?/p>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袍,冷得像她此刻的心。崔佑安看著她決絕的背影,喉頭涌上一股腥甜。他想追上去,想抓住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雨幕中。
書案上的血書被雨水打濕,字跡暈染開來,像一灘模糊的血跡。崔佑安緩緩撿起羊皮卷,指尖撫過上面老獵戶畫的墨玉佩——那是他年少時母親留下的遺物,卻成了指證他的鐵證。
滅門的真相如同一把利刃,徹底撕裂了所有的假象。沈驚瓷以為的救贖,不過是囚籠的開始。而崔佑安精心構(gòu)筑的世界,也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刻,轟然坍塌。
雨還在下,將侯府籠罩在一片凄迷之中。一個在謊言中沉淪,一個在真相中毀滅。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再是疑云與權(quán)謀,而是二十年前那場血色屠滅的血海深仇。
這真相,比任何“熾焰”都更能焚心蝕骨。而那座名為“愛情”的囚籠,早已在真相的沖擊下,露出了冰冷殘酷的鐵欄。